他也不纠缠,知道了佳人芳名后便摆了摆手转头就走。
秦襄儿看着他雄壮的背影,还有他方才那有如朝阳乍现的灿烂笑容,不由得看得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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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日之后,萧远航不时就会到陈家拜访,有时拎着菜,有时拎着肉,从不空手到。
陈家收他的礼收到都不好意思,偏偏他也不容拒绝,只回了一句通家之好,这还是从陈大力那里学的,让陈氏夫妻那些见外的话全说不出口,只能苦笑地想着,通家之好哪有只通单边的?
还不只如此,萧远航不擅言词,为人却很实在,他来了也不是当大爷让人招待,而是看哪里有活就帮忙,因而陈家最娇弱的秦襄儿就成了他最常帮忙的对象。
比如说她洗好扭不干的床罩,他一个人就能扭干;她顶着太阳扫院子,随即就会有顶草帽戴在她头顶上,然后手中的大扫帚莫名其妙地就到了他手上去;甚至因为福生和她熟了,有时会不听她的话,只消他淡淡一记眼神,福生马上乖得像只猫一样。
所以曹秀景也看出了点蹊跷,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不再阻止萧远航带东西来,反正来了就留他用膳,因着某人下厨的缘故,他从来都是说好。
总之这阵子,曹秀景对秦襄儿笑得挺暧昧的,让秦襄儿也开始对萧远航的频频来访感到不自在了。
又过了一个月,此时太白湖水已然退去,杨树村里的男人不再日日起早去帮工打鱼,开始忙碌秋收的事。
只是杨树村就是个倒楣的地方,明明离得不远的镇上就有被沔水带来的大量淤泥形成的红壤良田,种的都是稻米,但到了杨树村这地头,因为大河每年有一半时间是断流的,大量碎石砾沙就留在了杨树村,导致村子附近土质变得普普通通,君不见那成片的杨树林只长得出杨树,就能得知一二。
所以属于杨树村的良田并不多,田里种的大多是苞米、高粱、小麦、黄豆、红薯等粗粮,其中较值钱的也就小麦,但那是为应付赋税而种,产量并不高,甚至不少人家在交完税后都未能吃上一粒自家种的麦子。
陈家也有一块田地,种的是苞米与黄豆,陈大力与曹秀景一早就出门去收黄豆了,留下福生与秦襄儿在家读书,做些轻省的家事。
「束带矜庄,徘徊瞻眺。孤陋寡闻,愚蒙等诮。谓语助者,焉哉乎也。」
随着福生童稚的声音停下,秦襄儿拍了拍手,将一块今早她刚做好的红薯糍耙放到了福生手里,笑道:「福生真厉害,才多久的时间,连千字文都背完了。你可知千字文最一开始是一本字帖,前朝梁武帝收集了书圣的笔迹一千字,字字都不重复,再经过当时的大臣编成文章,让当时的诸王练习书法。福生想不想拿真的笔写字呢?」
福生听得双眼放光,一时都忘了吃糍耙,兴奋地道:「我想!我想!」
秦襄儿笑了,她觉得福生其实很聪明,一有好的引导,这才多久功夫启蒙的书都快教完了。可福生今年都八岁了,为了不浪费他的天赋,也该开始真正学习拿笔写字了,而不是只能在沙地上划呀划的。
只是笔墨她有,是当时从京中秦家逃出时随手放进包袱的,但纸这事就令她为难了。
她在和曹秀景赶集时跟着去镇上观察过,太贵的皖省宣纸她买不起;这在京中都能算是好东西了;最便宜的是一种深色纸,不易托墨还容易破,拿来给刚启蠢的孩子练字无疑灾最适合的是一种浅黄色的竹纸,润墨抓笔的感觉与宣纸差不多,价格却比宣纸便宜了大半,只不过一次得买一叠,一叠有三百张,足足要三百文钱,秦襄儿与书铺老板说了半天,就是不零售,令她非常气馁。
当时思来想去了好一阵子,一次在整理东西时,她发现了自己在京里做的花笺。花笺是用上好的青檀树皮,过程加入珊瑚、金银沙、各式矿石、花汁等等,做成各种颜色花样的纸张,然后裁剪得当,描边,画上搭配的图,喷上花水,或者压上干燥的花瓣等等,形成诸如瑰丽、淡雅、缤纷或是沉稳的风格,不管是做拜帖、提诗词、赠送给亲朋好友当礼物,都非常高雅,这是她最大的兴趣。
由于她手工特别好,抄造出来的纸做的花笺在贵女圈台起了一股旋风,还有人重金请她做些花色独特的精细纸张,都被她一一推拒。
现在想想干么推呢?要不眼下就有钱了!明明那纸的材料就不值几个铜板子,怎么会卖到一个天价……
等等!秦襄儿一下子如醍醐灌顶,直摇头苦笑自己当真一叶障目了,只顾着烦恼镇上的纸太贵,既然自己会抄造纸张,为什么不自己做给福生呢?
这里虽没有青檀木,但不是有一整片望不到头的杨树?杨树的质地还软,说不定也是适合造纸的,不试试怎么知道行不行?
下了这个决心,秦襄儿在福生念完千字文后,寻来曹秀景平时砍树的小斧头,便想带着福生去杨树林那里瞧瞧,然而还没出发,却听到大门被敲响的声音。
乡下一般是不关门的,会敲门不直接进来的肯定不是村里人,那来人是谁秦襄儿便心里有数了。
「萧大哥!」对方背对着光线,秦襄儿连他的脸都还没看清,光看体型就已经确认。「你来找姨丈吗?」
萧远航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得沉默地举起手上拎的两条鱼。
秦襄儿自动替他解读了。「萧大哥又带东西来了!姨丈身体已经好了很多,你总想着替他进补,真是有心了。」
萧远航欲言又止半晌,才讷讷地道:「这不是给他的,是给你的。」
这是不是有点……其他的暗示?秦襄儿当下心跳都快了起来,胸口那何止小鹿乱撞,猛虎都快撞出来了。
「那……那我收下了?」秦襄儿一下子害臊起来,话也说得支支吾吾。「我煮鱼汤给你喝,你等会儿在家里用膳吧?」
只是萧远航的反应永远与她想的不同,并没有接下她的话,反而指了指她手上的斧头,问道:「你要出门?」
「啊……是啊,本想去杨树林那里砍些枝干回来,不过明日再去也成的……」
秦襄儿直接把心里的打算延后了,然而才解释到一半,想不到萧远航直接取过她手上的小斧头摇摇头,迳自走进院子里,拎起靠在墙边那支秦襄儿用双手还举不太起来的大斧头。
「走吧。」萧远航掂了掂斧头的重量,说道。
这是又要帮忙了?秦襄儿推拒的话,在迎上他幽深的黑眸后不知怎么就说不出来了。他简直就是她沉默的长工,每每一来就闷声替她干活,弄得她明明没那么娇弱,但在他面前总觉得自己弱不禁风。
「那萧大哥你等我一会儿,我先去将鱼处理了。」她咬了咬下唇,先去灶间快手将鱼腌好,接着硬着头皮拉上福生,与萧远航三人一起出了陈家,往杨树林里走去。如今已入秋季,天气也凉快了些,这一路上除了路难走,倒是不怎么晒人。
她与福生走在人高腿长的萧远航身后,看着他坚实壮硕的背,还有浑身那衣服都挡不住的肌肉,充斥着一种阳刚的男人味,秦襄儿脑海不由自主冒出了曹秀景那抹暧昧的笑,当下又觉得头顶的阳光好像越发热了起来。
林子里的杨树叶子已然转黄,风一吹来就片片洒落,萧远航一个回头,见秦襄儿脸上红通通的,站在金黄耀眼的金色树林之中,原本的清丽竟透出了一股娇媚,让他心头起了股异样,不敢再多看。
移开目光,假意环顾四周的树况,他才故作镇定地开口问道:「你砍树是当柴火?」
「我是想试试自己造纸……」秦襄儿有些不好意思,因为她当真没试过用杨木造纸,万一造不出能用的纸,那她今天说的话就显得愚蠢了。
萧远航却没有嘲笑她,迳自在周围转了一圈,然后选定一棵几乎干枯的老木。「这棵如何?」
秦襄儿过去轻轻一摸,树皮就化成渣掉落下来,她面露喜色说道:「这棵好!」
因为这最外层深色的树皮会让纸不平滑,颜色斑驳,所以抄纸前必须除去,想不到萧远航竟也懂这些,秦襄儿不由问道:「萧大哥也懂造纸?」
「我不懂。」很干脆的回答,默默地噎了秦襄儿一下。不过因为面对的人是她,萧远航愿意多说一点,「我只会造船。但船用木材最外面这层树皮也是不能用的,我想造纸应该万变不离其宗。」
话说完,萧远航就开始砍树了。
然而太过沉默显得气氛古怪,秦襄儿便接着他的话头,随口与他闲聊。「萧大哥是在哪家船厂里工作?」
萧远航的动作一顿,但也只有一瞬间,手上的动作并没有停,口中淡淡地回道:「荣华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