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老儿您可别糊涂、说错了!咱们家大小姐才不是闹退婚,是双方坐下来好好地谈事,彼此好声好气儿的,根本没闹好不好?”
掌柜这时挤过人群亲自送来两大盘瓜子和花生,亦笑着扬声道:“哎呀各位,那顺泰馆和毅王府的两辆大马车才刚离开不久,蔺家老太爷与毅王爷两位大人物今儿个就是在咱们品艺香三楼的雅轩里说事,咱们茶馆三楼全腾出来给大人物们谈话,真真是嗅不出丁点火气,仅是把两家解除婚约的事做个了结,确实半点没闹,临走时候那两位还在茶馆门口相互辞礼呢,大伙儿可都看得真真的,不能说差了呀。”
到底是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涂老儿抓起一把掌柜额外多送的瓜子,边嗑边呵呵笑道:“欸,是咱说得太快,对、对,不是闹,是两边请来能替自个儿主事的人,坐下来好好说话,彼此有商有量,如今婚约一除,往后各自嫁娶也就互不相干。”
“涂老儿说得是!”掌柜也呵呵笑,忙吩咐伙计再上香茶。
涂老儿咧嘴一笑,垂首拨着掌心里的瓜子时目底倏闪烁光,当他再抬头望向众人时,仍是笑呵呵的一张褐色老脸。
“虽说顺泰馆蔺家当真是不错的门第,历代行医制药,蔺老太爷还是当朝官拜正三品的大医正,但依小老儿看来,霍家大小姐解除婚约那也很好,咱其实听说了,是蔺家有人极不乐意那位蔺容熙大爷娶妻,不乐意到都想给霍大小姐苦头吃了。”
“什么?”、“当真?”、“是蔺家的谁不乐意?”
“涂老儿这话得说清楚,是哪个没长眼的敢动我家大小姐?”
“蔺容熙是长房大爷,他娶妻就会生子,生子就会承继大部分家业,那、那是为了争产对吧?是蔺家其他几房的人?”
“依我瞧,谁都有可能,唯有蔺家老太爷不可能,老人家巴不得子孙开枝散叶,绝不可能阻止。所以那人到底是谁,涂老儿别卖关子,好心点儿别吊大伙儿胃口,快说快说!”
涂老儿突然抛出另一话题,引得在场众人包括茶馆掌柜以及伙计们瞬间全上了心,不由得拉长耳朵等着他说下去。
涂老儿先是捻了捻自个儿的山羊胡子,彷佛隐忍再隐忍,终于忍不下去,只得老实招了——
“听说就是那位遭毅王爷开揍的蔺家二房大爷蔺慕泽啊……哎呀呀,这事说来话长,就说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几年前就陆陆续续有所耳闻,但直到今时一比对,才觉当年以为乱风过耳的传言,很可能是真……
“别急别急,且听小老儿慢慢道来,咱们就来说说蔺家长房与二房两位大爷究竟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你们想知道,咱也颇想厘清,今时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来,大伙儿就一块参详参详,给个见解吧。”
第十章 绝非养闺女(1)
因涂老儿说得着实精彩,事儿一环扣一环,比得过帝京里任何一位说书客。
这一日午后,品艺香茶馆的一楼大堂当真座无虚席,就连二楼环廊的座位亦是一位难求。
说到底是涂老儿中气十足,声量够响,加上几个围着他的茶客也配合地将话往外传,即使位在二楼也能知道底下大堂论着何事,引人一听再听。
品艺香茶馆的老掌柜也是个大气的,不仅减了众人茶资,还给每桌客人加赠一盘花生和瓜子,留客留得无比顺手,至于涂老儿面前桌上,杯里茶汤与盘中的茶果从没少过,全是老掌柜亲自替他添上。
说起老掌柜,那也是为霍家堡作事数十年的老人了,与东家之间感情深厚。
老掌柜得知自家大小姐很可能遭蔺家人算计,自然想从涂老儿这个“知情者”嘴里多挖出一些内幕,回头好知会自家小姐。
不过老掌柜急归急,稍能宁定下来的是,至少霍、蔺两家婚约如今已除,自家小姐不进蔺家大门,蔺家那些乱七八糟的人事物就跟他们霍家堡全无干系了。
这一边,涂老儿被待客热切的老掌柜喂了太多茶水,待能说的全都道尽,狠狠掀起浪涛,他在茶馆后院的茅房里大大解手后才得以离开。
涂老儿走出品艺香茶馆时已近傍晚时分。
冬日天色暗得奇快,寒气直直迫来,他两手探入袄衣袖口中相互握着,畏寒般微微缩着身躯走在覆盖薄雪的街心上。
即便冷到能冻掉人一层皮,心情还是很好,他哼着不成曲的怪怪小调儿,哼啊哼着,在经过某个巷口时,巷内似乎出现了什么令他脚步一顿,就见那干瘦身影迅速闪进暗巷,俐落地跃上一辆外型朴拙无华的马车中。
马车厢内不大,厚帘子一落,里边更昏暗了些,但涂老儿眼睛倒是一亮,人家还没把一旁暖手用的小怀炉递来,他眼明手快直接抢进怀里。
在马车上相候的这位“人家”终于开口——
“本王不是才遣人送了一批冬衣暖裘过去,涂先生为何不穿?”
“进当铺了。”答得无半点迟滞,完全不心虚。
这位“人家”不是别人,盖毅王傅松凛是也。
闻言,他眼角暗暗一抽,顿时无语。
涂老儿倒有话要说,撇撇嘴道:“王爷遣人送来的那些东西不进当铺还能进哪儿?那些个冬衣暖裘件件精致,不是兔毛就是貂皮,还有几双内里缝软毛的黑缎锦靴跟五、六顶锦帽,王爷且想想,小老儿穿戴那样昂贵的衣物出门,合适吗?所谓大隐隐于市,还得知晓钱财不露白的道理,咱没事把一件值几百两、几千两银子的雪貂皮暖裘往身上套,再往大街上招摇,这不是在替自个儿招祸吗?”
呃……这个嘛……
好吧,确实是招祸无误。傅松凛无法否认。
眼前这位毫不起眼的精瘦涂老儿与毅王府颇有些渊源,在傅松凛尚是孩提时候便知王府里有这样一号人物存在,本是追随在他祖父门下的一名门客,后来祖父仙逝,涂老儿才离开毅王府,离开却未远遁,而是隐居于帝京巷弄中静看风起云涌。
傅松凛年少时候曾随涂老儿学会不少剑走偏锋的巧技,用在两军列阵对战虽起不了多大作用,但近身搏斗却十分了得,只是涂老儿脾气乖僻古怪,肯把功夫传授给傅松凛,却坚决不肯以师徒相称。
“本王会再让人送些寻常的保暖衣物过去。”傅松凛道。
涂老儿抱着暖手小炉半眯双目,灰眉动了动随即垂落,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样,静了好一会儿才嚅着泛紫的枯唇出声——
“哼哼,王爷使的可是两面手法呢,先是在蔺纯年那道貌岸然的老家伙面前揭了热锅盖,把人家儿子的隐密事都抖将出来,一下子逼得蔺老头子不得不出面周全,你把条件开给人家,人家也乖乖入了殽,另一边却要帝京百姓们替霍家大小姐评评理,毕竟这娃娃亲是父母之命,没个正当有力的理由当靠山,随意替自个儿退婚多少要被议论……”嘿嘿笑了声。
“眼下倒好,流言总归有一千个声音,况且流言还夹杂大量实情,后续可期啊。”
被彻底揭穿,傅松凛面上表情没什么变化,仅从容扬唇。
涂老儿鼻子不通般又重哼两声,嘲弄道:“咱推敲,蔺家那老家伙其实早就洞悉这一切,从头到尾都在演戏呢,就连王爷当日登门揭穿那事,蔺纯年定然也演得好生卖力,让王爷以为他是首次听闻,之前丁点不知,而蔺家那两只小的还以为在他眼皮子底下能瞒天过海……啧啧,蠢啊,蠢成这般,顺泰馆蔺氏也是无可救药了。”
蔺家老太爷的“演”与“装”,正是如此才令傅松凛怒火更炽。
那一日他表明来意后,立时被蔺纯年迎进书阁重地相谈,言谈间确实有所觉察,蔺纯年对于蔺慕泽与蔺容熙之间的禁忌私情很可能早已心知肚明,却在他面前装傻装震惊。
蔺纯年跟他装,他自然不会当场拆台。
他当时主要目的是要逼对方亲自出面处理退婚一事,以示对霍家堡的尊重,如今目的达成,而第二步就如同涂老儿所说的两面手法,蔺纯年请他帮忙保守蔺家晚辈的奸情秘辛,他可以不说,但他可以让别人代为流传。
一想到上一世那傻丫头是怎么被骗进那个毁其一生的局中,而自己又是如何无知地放手任她受蔺家欺凌,光凭想像都能让他怒出一片火海,如今这般程度的报复,都觉自身心慈手软了。
“有劳涂先生出手。”他朝昏昏欲睡样儿的涂老儿抱拳一拱。
涂老儿布着皱纹的嘴角扯出似笑非笑的一抹,慢吞吞道:“甭谢。小老儿不是为你。”
察觉对方话中有话,傅松凛眉峰微乎其微一动。“那涂先生是为谁?”
涂老儿咧嘴笑开,不跟他打迷糊仗,直接答道:“就为霍家大小姐啊,你身边的那只女娃儿……挺逗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