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无浪端着苦味四溢的药碗推门而入。
  长平满面睡意,刚好从床上坐起来。
  “怎么不多睡点呢?”江无浪笑道,坐在床缘,要将药碗递给她,但见她的双手还伤着,又瞄了眼客栈薄薄的墙壁。
  隔壁,是兰家家主呢。
  “来,我来喂你。”他故意说着。
  “谢谢无浪。”她以袖尾抹去满面的汗,张嘴任江无浪亲热喂着。
  “瞧你,老说自己跟牛一样健康,这次,真的伤到根底了,是不?”他笑着说。
  长平连喝了好几口苦药,先暂停一下,自腰袋拿出蜜饯塞进嘴里掩去苦味后,才老实说着:
  “现在才知道药这么苦。”难怪以前兰青都脸露古怪地喝下它。
  “哈哈,你自己写的药方,可自尝苦果了。这药你在晚饭前已喝一碗,还要再喝几次?”
  “喝完这次再睡个觉就没事了。”她道,示意江无浪将碗举到她唇边,她一鼓作气一口喝完。
  苦药一喝完,她又出了满脸大汗,面色依旧红扑扑,却跟先前那病态的烧红不同。
  江无浪在旁看了,只觉惊奇。
  照说,江湖人的孩子,最终该走入江湖,怎么关长远的女儿好像走到另一条道上去了?
  他不由得衷心赞美:
  “你真厉害,要是公孙纸的医术能让你传承,不出十年江湖必有个小神医。”
  平常要他赞美她的功夫他只会心虚,但在治风寒高烧这上头,他必须说,她极为出色到曾有一度他怀疑关长远根本是不世出的神医,才有这样的孩子。
  她十二岁那年神智大开后,李今朝受了场风寒,长平担心她,主动守在榻前替她把脉,李今朝也不拒绝,就这么任着她搞小孩子游戏,哪知李今朝才移了碗药,一觉起来居然生龙活虎了。
  把云家庄弟子吓得差点以为长平被哪个神医魂附身了。
  后来,他才知道,是兰青曾受过风寒,那时她翻过公孙纸誊的医书,里头她挑上风寒治病替兰青抓药,那记忆留存下来,这才能融会贯通替李今朝把脉看病。
  他也深受其惠,自然明白长平的厉害,只是,很可惜兰青只生过风寒,所以,长平从未翻过医书的其它部分。
  兰青、兰青,在她的生命里影响何其巨大啊!
  “你今天看见了,那样的不眨眼,已非昔日兰青了。”他柔声道。
  长平没有吭声。良久,她才道:
  “如果我在地牢里一年,也许我连撑也撑不下去,兰青能撑下来,我只会感谢老天。无浪,如果没有他,就算我活了下来,我脑海中只会留下在关家庄的最后一夜……如果我变成只记得血海深仇的长平,你还会喜欢我吗?”
  “……”可能不会喜欢。有谁会喜欢一个成天仇恨的孩子?
  长平嘴角微翘。“所以,无浪喜欢的是兰青吧,是兰青把我教成这样的。”
  “……”他摸摸鼻子,这种歪理他是完全不想理会的。
  “我全身都是汗,想换衣服。”她道。
  江无浪替她取来买来的衣物,先替她拉开腰带,又瞄瞄那薄墙,大声笑道:
  “换衣服要我帮忙吗?”
  长平看他一眼,摇摇头。“我自己来。”
  他耸肩,背过身,笑着:“饿不饿?”
  “有点儿。”
  他眼儿一亮。“我包水饺,好吗?”
  都半夜了还包什么水饺?长平心里这么想着,嘴里却道:“好啊,我吃。”
  “因为我做得很好吃?”他步步追问。
  “嗯,因为无浪做得很好吃。”
  “比兰青以前煮的还好吃?”
  “嗯,比兰青煮的还要好上百倍。”她面不改色道。
  他喜孜孜地击掌。“冲着你这句话,我熬夜也要做出世上最美味的饺子儿,你等我!”他兴匆匆出门去抢小客栈的厨房去。
  长平早已习惯他的作为。一谈到煮菜,无浪比她还像小孩,不是她喜欢吃,而是无浪喜欢做菜。
  如果是以前她还傻气时,无浪要她赞美,她可能不理不睬,躲到兰青身后,但现在,身为一个正常人,她必须学会配合。
  但,这样的配合她也不讨厌就是。
  她好不容易穿上衣物,再费力地重绑起头发。无浪一沉迷在厨房,除非水饺包到他满意,否则他是不会出门一步的。
  思及此,她看向左边那面薄墙。
  她出了房门,来到紧邻的房门,轻声问:“兰青睡了吗?”
  她耐心等了许久,才听得兰青道:
  “还没睡,进来吧。”
  她闻言,面色抹着喜悦,推门而入。兰青正在桌边移着茶,抬眼瞟向她。
  他注视的时间过久了,她嘴角上扬,自动当成兰青在注意她的脸色是不是好转了。
  他一身艳红长袍还没有换下,显然之前并未入眠。
  长平要开口主动跟他说话,他却不经心地说道:
  “你知道你几岁了么?”
  “……快十八了。”
  他瞄她一眼,笑道:“都要十八了,也对,思春了。小姑娘容易被俊俏的男人骗是人之常情。他替你换的衣衫?”
  “我自己换的。”
  “自个儿换,让旁的男人在旁看着,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随便了?”一顿,对上她清澄的目光,他暗暗咬牙,又撇向另一头。当他回过头时,又是微笑道:“你别把我刚才的话放在心上,你……年纪尚小,自然……还不懂,我只是担心你而已……”
  原来,兰青说真话时会迟疑,她看在眼里,阵阵凉意在心头扩散开来,心头绞痛着。
  如果她能回到以前的傻气,只须承受兰青的疼爱,那该有多好。
  如果她不曾被拖入河里神智大开,那该有多好。
  当正常人,要背负这么多痛苦,真的太辛苦了。
  以前她时常这样想着,可是,此时此刻,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老天要强迫她在十二岁那年醒来。
  兰青又短暂回避她的目光,他笑着坐在小圆桌旁,道:
  “瞧你,辫上的金饰要落下了,你坐下。”
  “嗯。”她坐在他的面前。
  他笑着替她缠好小金饰。“萱草,嗯?”
  “忘忧草。这是我跟今今一块选的忘忧草。”她直视他。
  他跳过这话题,观察她的气色。她脸颊红红的,带点油光,跟下午那病恹恹的样子大有不同。
  “江无浪与你感情倒好?”
  “他曾救过我。”长平轻声道:“当年如果不是他救我,我早死在河底。”
  “是么……原来他对你,有救命之恩啊。他知道你有鸳鸯剑,却不曾动心过么?”
  长平知他在暗示无浪别有用心。她低头想自宝贝袋里捏一颗蜜饯,一双男人的手伸了过来,替她打开袋子,自夹层里取出蜜饯。
  异样的香气扑面,令她心跳加快,他笑着递到她嘴边。
  “兰青不吃吗?”她问。
  “我年纪大了,这种玩意我早已经没兴趣了。”
  “……是吗?”她张嘴吃了那蜜饯。“每年我跟今今总要闹一次肚子痛,她总是陪我吃完一袋的蜜饯。”
  兰青随口应了声,心不在焉地问:
  “江无浪住在归岛,那他师出哪儿?”
  “无浪是师叔。”
  “师叔?”他扬眉:“是傅临春的师兄弟?看不出来他功夫底子好啊。”
  “无浪喜欢入厨房,如果他在人江湖前能先察觉自己的喜好,那他今天就是一流的神厨了。”
  兰青见她提及江无浪时,面色淡淡愉快。他道:“他对你可真是好。”
  “兰青。”
  “嗯?”
  “你是不是想问,他看过我身上的鸳鸯剑吗?”
  兰青本是漫不经心,听她一说,目光又落回她的面上。
  “如果兰青要看,我就给你看,只要你开口。”
  被看穿他的心思了吗?兰青慢慢打量着她,慢慢扬笑:
  “大妞,你变聪明了。”
  “我一直在看兰青,兰青在想什么,也许一开始我还不能猜到,但,久了我就能知道。”
  “哦?你这么了解我?”兰青微地倾前,笑道:“好,我也实话实说。我想要你身上的鸳鸯剑,你藏在哪?江无浪看过么?”
  “无浪没看过,看过的只有今今。”
  “李今朝?果然是她为你洗澡时发现的!”当年李今朝从一开始就在防他!
  “今今根本不知那是什么,只当是胎记。是十二岁那年差点被淹死后,我才想起,爹曾跟娘说过,这是隔代才会出现的。”她在拉扯腰带,要让他看,但手伤令她动作笨拙。
  兰青忽地压住她的手,直勾勾望着她。
  “你……当时在河里,你在想什么?”
  她看向他,不必回忆便道:“兰青呢?兰青在哪里?”
  他眉目微疑,似在探索她话的真假。
  “兰青,对不起,他们抢走我的碧玉簪,那是你给我的生日礼,我没有保住它。”
  “……是么?”
  “为什么你身上有我从没闻过的香气?”
  兰青嘴角上扬。
  “你的脸,是不是跟你手一样?”她追问。
  上扬的嘴角僵住。
  “兰青,你在兰家快乐吗?”长平不理他已有厌恶的眼神,再问:“你真的不想回家吗?”
  “……家?”兰青笑得开心。“你这傻丫头,你说的家不过是个破屋,我的家在兰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