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大哥的确更有理由获得父亲的欢心。与默默无闻的二哥不同,大哥慕容源十五岁便展露头角,十九岁时连胜十二名一流高手而名声鹊起。二十二岁那年,大哥挑战江湖三大顶尖剑手中的武当掌门松岩道长,激战五百招后,终以一招从未一现江湖的剑法破去了对方的绝招\"万壑松涛\"。松岩道长虽未落败,却心灰意冷弃剑而去,临去时断言五年之后,将不会有人能在剑术上胜过大哥。
这一战的消息传遍江湖。老夫人在他们回府当晚便广邀亲朋为大哥庆贺。当晚大哥风华照人英俊无比,大夫人更是笑逐颜开,连一向冷漠的父亲似乎也表情温和了许多。
但我的眼睛却总是望着二哥,我看见他苍白的脸色,淡淡忧郁的神情,看见他默不作声地喝酒,一杯接着一杯。然后我感觉到父亲的目光有时落在二哥的脸上,冷冷的锐利的眼光,二哥却象是毫无察觉。我渐渐开始为二哥担心,不知道他的落落寡欢会不会终于惹恼了父亲,然后我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在二哥几乎喝完了第二壶酒时,父亲忽然扔出一根竹筷击敲碎了二哥的酒杯。
\"一人向隅,举座不欢\" ,父亲淡淡地说,\"既然不高兴坐在这里,就回房吧。\"
席间一片寂静,百十双眼睛盯着二哥。
二哥低头望着碎了的酒杯,呆呆出神。
我只觉得心脏一时停跳,血全涌上了脸,双颊火一般地烫。我但愿受到父亲这般羞辱的是我,而不是我那太过执着而无法不脆弱的二哥。
二哥慢慢抬起头来,烛影晃动,模糊了他秀逸的轮廓,我看不清他的眼神。
他慢慢起身,双手有些颤抖,但他很快把它们拢在袖中。
他穿过大厅,神气出奇地平静从容。我目送他在门外廖落的灯影中渐行渐远,然后我再也吃不下一口东西。
我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溜出了宴会。我知道在哪儿能找到二哥,无论是快乐或者不快乐,我们总会躲进我们的废园。
二哥果然在那儿,坐在我第一次看见他的亭子里,身边放着不知从哪儿来的酒坛。
看见我,他奇怪地笑笑。\"阿湄\",他说,\"过来陪我喝酒。\"
我坐到他的身边。我们喝了很久,夜风吹来,令我忽觉无限悲伤。
\"二哥\",我说,\"其实你不用在意爹的。\"
\"我可以么?\" 二哥抬头微笑,\"我是他的儿子。\"
他望着漆黑的夜空,不动声色:\"你知道么?\" , 他说,\"我所做的一切都为了向他证明我配做他的儿子。但是无论我怎么努力,无论我做到什么地步,我在他眼里,永远什么也不是。\"
他的口气仿佛只是在说别人的事。
\"我怎么会刚刚明白? 他这么对我已经二十年,我却刚刚明白。我真是不配做他的儿子。\"
他脸上浮起恍惚笑容。我握住他的手,他的手烫得可怕,使我吃了一惊。
他挣开我,站起身来。
\"天晚了,回去睡吧。\"他低声说。
然后他步履不稳地离开了后园。
那天夜里开始下雨,叶叶声声敲打着后园干枯的草木,一种非人间的凄凉。
我做了许多悲伤的梦,梦见了许久没有梦见的妈妈,叔叔流动着忧伤笑意的眼睛,又恍惚间觉得二哥似已不在人世,醒来时我泪流满面。
雨下得更大,我呆呆地听着,忽然间一阵无由的恐慌让我心惊肉跳。
我披上外衣冲出屋去,冷雨打在我颤抖的身上,恐慌使我的脚步变得虚软,我踉跄地跑到二哥的漆黑一团的住处,大力地叩门。
无人前来应门。
我才想起他唯一的僮仆阿楠已在数日前回家照料生病的母亲。
一团冷意从脚跟扩散到我的指尖,然后我便听见杂在簌簌雨声中的二哥的咳嗽。他咳嗽得撕心裂肺,到后来戛然而止,死一般寂静。
我跃墙而入,冲进门,手指颤抖地点着灯。
床上的二哥面无人色,喘息艰难。
\"你受了伤?\" 我几乎不能控制自己的声音。
他不回答。
我解开他的衣服,看见他胸前缠着厚厚的布条,透出黑沉沉的血迹。
他喘息着望我,笑容惨淡。
我颤抖着解开他的绷带,伤口在胸肺之间,是触目惊心的剑伤,一共三处,两处较深的红肿化脓,已经迸裂。他发着高烧,皮肤却仍是惨白,仿佛全身的血早已经流光。
我的眼泪轰然而下。
\"哭什么… \" 他说,\"…你一向不哭。\"
我不能说话。
\"那时候没死…\" 他低声说,\"…现在就不会。\"
我点点头,握住他的手,他目光涣散。
\"太快了…始终有几剑避不过的… …\"
我心中一动,忍不住问,\"什么?\"
他目光一闪,再次剧烈地咳嗽,嘴角呛出了血沫。
咳嗽牵动了伤口,更多的血涌了出来,他痛得五官扭曲,然后他终于昏了过去,苍白的脸孔舒展开来,死一般平静。
我在越下越大的雨中狂奔,奔向府里另一侧的父亲的住所。我不顾一切地捶着院门,直到有人前来应门,推开那人,我直冲进正屋。父亲已经起来,披衣坐在灯下。
我跪下去。
\"二哥快要死了,求你救救他!\"
我紧紧盯着父亲,忘记了我从来不敢这样对他直视。
父亲仍一贯地冷漠镇静,只微蹙起眉问:\"究竟怎么了?\"
我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再颤抖。
\"是剑伤… 一定伤了肺,他咳血,发高烧。\"
父亲点头,挥手叫进了一名仆人,\"你去请万大夫,要他尽快赶来。\"
那仆人领命而去,父亲也站起身来。
\"就这样吧,你也回去休息。\" 他说。
我忽然觉得全身的血一起涌上头顶,冲击得我一阵昏晕。
\"你不去看看他么?\" 我大声地说,\"难道他不是你的儿子?\"
父亲本已转过了身,此时便站下。
\"我不会去看他。\" 他冷静地说。
\"如果二哥死了呢? 你也不去看他?\"
他仍不回身,
\"如果他是我的儿子,不会那么容易就死。\"
我哑然,无限心灰。一语不发站起,我转身离去,却在门槛上绊了一下,几乎要直跌到屋外的风雨中去。忽然听见父亲的声音:
\"好好照顾他。\" 他说。
我怔了怔,却没有回头。
二哥的伤势十分凶险。大夫说他重伤以后一直失于调养,大量饮酒更使伤势恶化。他开了药方给我,说明十副药后如不见效他亦无法可施,一切视乎天命而已。
三天里我不眠不休地守护着昏迷不醒的二哥。他时时爆发的咳嗽空洞而凄厉,我屏住呼吸擦掉他嘴角涌出的血沫,惶恐地觉得他的心肺正这样一声声地扯碎。
第三天的黄昏他的高烧终于退去。我目不转睛地守望着他,直到他在夜半时醒来,清明眼神霎那间映亮了昏暗的房间。
热泪狂涌,二哥在我眼中变得模糊。
我听见他低声地说:\"我不会死,阿湄,我不会扔下你一个。\"
二哥又在床上躺了七天。
节气已是深秋,秋意破墙而入凄凉彻骨,迷茫秋雨漫天漫地。
二哥望着窗外寂静的院落对我说,
\"你看,阿湄,记得我们的只有萧萧落叶,漏雨苍苔。\"
七天以后我们两人又出现在家中的饭桌上。父亲淡淡地看了我们两眼,什么也没有说。大哥却侧头望着二哥,神情奇特地微笑。
四姐姐慕容泠低呼了一声:\"二哥,你病了么?\" 大夫人望她一眼,她便垂下头去。
二哥淡然道:\"现下已没事了。\"
\"没事就好,\" 父亲漠然地说,\"坐下吃饭吧。\"
所有的人默默地吃起饭,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
这一年的冬天三哥和四哥也开始行走江湖展露头角。但江湖上依然少人提起慕容二公子慕容澜。在一向都是少年成名的慕容子弟中,已满二十却仍仍无建树的二哥不免显得黯然无光。他仿佛注定要淹没在其他兄弟的光华之中,直到那场突如其来的剧变改变了一切。
那是在第二年的秋天,父亲和我的四个哥哥再次离家远行。他们走时整个慕容府里弥漫着桂花的香气,一个月后,当府里的丫环们忙于收集晾干的桂花预备缝制香囊时,一则传言一夜之间传遍江湖----父亲和大哥三哥四哥已经遭天戈帮暗算不幸罹难,唯有二哥因事滞留在松江逃过大劫。
慕容府的人们惶惶终日忐忑不安,却从来无人胆敢宣之于口。二叔和三叔派去打探的人一直没有消息,直到七天之后形容憔悴的二哥一人回府,直入老夫人房中一语不发地跪下,人们才开始明白祸事已经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