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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嫁妆铺张精美,决非仓促间置办得来,看来慕容府早对我志在必得。

  浩荡车队离开江南,北行景物越见苍凉。

  她终日车中默坐,无喜无忧。直到一日薄暮时分,一只鹞鹰跟上车队,半空盘旋,不肯离去。

  我看出那鹞鹰经人驯养,正决定将其射下,她却忽然命令停车,下车吹响铜哨,鹞鹰一声长唳,落上她左肩。

  我知道必与那人有关。

  果然她很快便来找我。

  “可不可以稍微绕路去一次云桐山?” 她问。

  我没有出声。

  “这是最后一次,” 她说,“我只是去救他的性命。”

  我望着这冷淡女子从未有过的焦急惊惶,“我和你同去。” 我说。

  我命令迎亲队伍次日继续北上,鹞鹰引路,我和她各骑一匹快马连夜疾驰。天色未明我们已到达云桐山。

  我帮她从陷井里救出了那个人,他伤势之重令我心惊。当她叫出他的名字,我才知道原来他是关荻。那个声名远播的年青捕快,即使远在塞北我也早已有所耳闻。

  我以内力护住他已十分虚弱的心脉,慕容宁从家中携来的碧影露也颇见神效。当他脱离险境,在一个附近农家安顿下来,我留下慕容宁照料他伤势,独自出山。

  我在山下的云桐镇住了二十天。

  就在第二十一天清晨,她敲响了我客栈房门。

  我披衣开门,她在冥冥雾气中看我,声音无比疲倦:

  “我们这就走吧。”

  我不曾多说,回房系上外袍,带她走向马厩。

  我们飞马疾驰,一路上她从不肯多事歇息。数千里路程只用了十余天。

  庄中早已预备停当,回庄当天我们便完成了礼仪。

  成亲当晚她冷静主动地与我成就夫妻之实,然后数日以来,她第一次安然睡去。

  但是我无法安眠。

  我知道她如此疲于奔命,将自己逼成毫无退路,只因她爱他至深,惟恐一见之下,她会功亏一篑临阵动摇。

  我从没见过她这样的女子,可以如此烈士断腕,痛断决绝。但是这样不计代价的舍却之后,我不知道她还为自己剩了些什么。

  就是在那一晚我开始怀疑自己究竟有没有力量去挽回这样一个激烈女子的心。

  关荻果然在我们婚后两天来到红莲镇。

  他仍没有放弃,仍想要入庄来见她。然而红莲山庄守卫森严,他不得其门而入。

  我并没有告诉她这些,我想她其实都可以猜到。

  但我很快发觉,即使他们永不见面,他也始终在我们中间。

  我不是不曾想方设法,然而我似乎永远无法成功。我永远可以看见她心里的那个影子,随着岁月流失而日渐鲜明。

  我日益浮躁,信心渐失。有时我甚至不愿面对她,我害怕我会在她面前无法自控。

  就在那时,她告诉我她有了身孕。

  我不知是喜是悲。

  我不能愚蠢到相信她为我生下孩子便会死心塌地,事实上她平淡的口气使我觉得她对这个孩子并不觉惊喜。

  然而我期待这孩子。我知道我会爱他或是她,而与我的妻子不同,这一次我的爱会有回报。

  我派人跟随她左右,小心照顾她饮食起居。我没有想到她出事时,和她在一起的居然是我。

  那天晚上,我们宴请完宾客。我送她回房。

  路过春华堂,忽然间,有刺客从屋檐跃下。

  我将她推至安全之处,不过三招已将刺客制服。他垂死挣扎放出的那一把暗器,也为我轻易避过。

  然而,当我跃开回头,竟看见慕容宁不知何时回到了我身后。

  她站在那里,对迎面而来的暗器视若无睹,竟完全没有闪避!

  该刹我如身在梦中。

  我看见月光下她明洁脸容微微仰起,冷漠双眼闪过分明热望----

  忽然间我一切了然,这发现让我心痛如狂。

  那晚我仓促间掷出的长剑为她击飞了若干暗器,然而她仍身中数枚。

  刺客来自被灭的霜门,五年前混入庄中卧底。暗器淬有霜门剧毒----烟波玉。

  我数日未眠,憔悴心焦。胸中野火熊熊,忧怖丛生。

  爱恨攻心,我已近崩溃边缘。

  终于取得解药,保住她性命,孩子却已失去。

  她在第三日醒来。

  “你只是想要死吧。” 当她的伤势终于稳定,我无法克制自己不去揭穿她的用心。

  她自枕上漠然望着我。

  “何必要问?” 她说,“既然你都已知道。”

  我全身忽冷忽热,我想要一剑杀了她,又想将她紧紧抱住永不放松。

  然而我只是冷笑,不再说话,我走出了房门。

  从那天起我开始想要杀死关荻。

  我痛恨她这样冷漠的心死,我要看看世上究竟还有什么事可以让她动心。

  她很快得知了我的安排,因为我并没有刻意地瞒她。终于有一天她来找我,“请你放过他。” 她说。

  “我会放过他,如果他放弃见你。”

  她很快失态:“你明知他一定会来,即使你告诉他这里只是个圈套。”

  我仍不动声色:“所以我无法放过他。”

  这样说时,我并未感到丝毫快意。我只是觉得必须将一切进行到底,半途而废从来不是我的习惯。

  她沉默下去,很久以后她起身,预备离开。

  然而她在门口站住,回头望我:

  “你杀了我吧,” 我听见她说,“我们便可以两清。”

  一时间我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望着她,一言不发。

  “要杀他只因为我爱他,不是么?” 她忽然笑起来,一室魅艳光芒,“但是即使你杀了他,我仍然爱他。不如杀了我,我就永远无法去爱别人。”

  她的笑容美丽绝伦,充满了挑衅和放肆的意味,深深灼痛了我的眼睛。

  我明明知道她这样说的用心只是为了救他。我明明可以不为所动,一切仍按计划行事,但是忽然间我觉得疲倦心死,不必挣扎。

  “我成全你,” 我说,“如果你想用你的性命来换他的。”

  透过书房的窗,我望着远处的红莲峰。我想起很久以前,甚至早在池家在这里落足以前,曾有一对相爱男女由很远的南方逃来,仇人追杀而至四面包抄,他们无路突围,放起大火,一同烧死在火中。

  “就在红莲峰顶吧,放一把火。” 我喃喃地说。

  “什么?” 她没有听清。

  我望着她,清晰地重复:

  “在红莲峰,放一把火。你愿意死在那里么?… …若如此,我便放了他。”

  她怔住,很久以后她说:“你要记得。”

  那天晚上,一切都如设想一般。

  关荻并没有浪费机会,他很快进入了庄中。我带领人马掩近包围。

  火把亮起,我看见他们对望的眼神。我才知道当她爱一个人时,会有什么样的眼光。

  我拔剑,站在关荻身前。

  我听见她要我停手。

  我当然记得我答应过不会杀他,然而我不能在数百庄丁面前任他离开。唯有在比武中故意输掉,我才能下令将他放走。

  但是我未曾料到竟会在一招之间伤了他,他竟几乎完全不曾招架。在我惊诧之余,慕容宁已冲上前,迫不及待地提及我们曾有的约定。

  我看见她雪意脸颊,火一般目光,我觉得我已将成灰烬,再无力量控制心神。我脑中似有急雨嘈嘈而落,胸中浊浪翻腾,那一刻我分明见她脚下心血四溅,是被她践入尘埃踏成齑粉的我的心。

  我不能控制地大笑。

  是这样吧,宁死也不肯爱我。

  那么,我还有什么需要计较?

  我挥挥手,令众人闪开一条去路。

  苍灰大雪漫天弥地,关荻由人丛中离去。慕容宁目送他消失,回过身来。

  “我已准备好了。” 她说。

  我们四目交投。

  我转开脸,命令所有的人回房,不得擅出。

  她与我一前一后走到红莲峰下。

  她在峰下站定,抬头仰望雪花。

  “好大的雪,” 她说,“不过不要紧,我在峰顶存下了桐油。”

  忽然间她摘下斗篷抛在雪地。盈盈一跃,她站上三尺高的那处石台。

  我一震抬头。

  “不要去。” 我说,我的声音已哑得连我自己都无法辨认。

  北风忽紧,卷起她的衣裙,我觉得她如欲乘风归去,终究不可挽留。

  “你知道我不能。” 她无限温和。

  胸中一片空荡,有如万古废墟, 我颓然说:“跟他走吧,我放过你们。”

  她沉默片刻,微微出神,很久以后她终于说:“不可能了,我们都已太累。”

  然后她垂头望我,轻柔微笑,那是三年来我第一次看见她那样的笑容。

  “其实你没有错,” 她说,“错的是我。那时候答应了你我会了结,却一直没有做到。”

  风忽然停歇,她的裙裾缓缓飘落。

  我看见她蓦然转身,轻盈背影向峰顶浮泛而去,一路都未曾回头。

  我心中终于只剩一片宁静,因为我知道我们已再无退路。

  不久以后,我望见峰顶的火光。起初只是几处,转眼已蔓延开来。

  整座红莲峰如一朵忽然活转的硕大红莲,哔剥有声地伸枝展叶,溢彩流光。呼啸山风吹起火舌,斜斜抖跃起丈余,将冥冥雪幕立断于半空。大片飞鸟由林中惊起,凄厉号鸣,有些羽翼已损,又复落入火中。火光中只见大小山兽东奔西窜,四散而逃。忽然间风势翻折,一线火焰破峰直下,在枯草间飞速流淌,转眼将至山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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