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 > 湄澜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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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下马走到崖前,心情冷静平和。我并不确知我要怎样做,只是在一瞬间,我觉得那隐没在雾气中的深谷神秘而空明,是一种致命的吸引。

  就在那时,我听见远远的细碎的铃声。我一动不动地倾听那铃声,直到它停在我身后不远。这时我感到身后马匹的呼吸,而那马上的人却始终不曾说话。

  我终于回头,眼前所见也只是一片不可透视的茫茫白雾。

  我看不见身后的马影鞭丝,也看不见马上布衣单薄默默相从的我的兄弟,然而在这雾霭横流的世间,我依然可以听见他的声音,“大哥,” 我听见他说,“在这世上,我也只剩你一个。”

  我徒劳地凝视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我听见那句话的袅袅回音由空谷中漾起,呼应着我心底一声叹息。

  那一刻我终于发觉即使我可以将整个世界就此遗弃,但于这雾中不可执手不可相见的兄弟,我也永不可轻言离开。

  我永远不能。

  … …

  不久以后,池枫要求搬离山庄去十里以外的集岚院。他说那里清静宜人,他可以潜心研究机关之学,以及医术。我知道他只是借此逼我重掌家政。

  我顺从了他的心意。

  七年时间一闪而过。

  池枫定期回庄,平和,沉静,貌似快乐地生活。

  如果不是慕容澜派人求援,我不会生起为他娶亲的念头。

  我知道他并不想成亲,他总以为自己命运未卜,不原意让别人和他一同分担。然而我仍决定为他娶亲。

  也许我只是想要他快乐。

  我不知道我何以确信慕容家的女子会给他带来快乐,也许我只是出于一种自己未曾得到的不甘。我始终相信会有一个池家男子让慕容家的女子真心爱恋,我相信我的弟弟值得任何女子的真情。

  又或者,我以和亲为条件,只是出自一种私心的惩罚。

  我痛恨慕容家多年前为借取池家力量,而将心有所属的慕容宁嫁我为妻。他们此时蒙难,我不愿袖手旁观,然而我亦不能一无所求。

  事情进展得十分顺利,新娘很快到来。

  然而竟不过是一场骗局。

  他们竟然偷梁换柱,以一个不得宠的庶出女儿代替慕容泠。如此肆意相欺,倾轧之意已极为明显,若不是池枫对慕容湄用心深刻,我会立刻派人灭了慕容家。

  但是如果那女子真的可以让池枫快乐,我又有什么不可以忍耐?

  我又有什么不可以放弃?如果放弃后可以让我唯一的弟弟真心快乐。

  所以除夕那晚,当我看见慕容湄的性命在关荻手中,我放走了明知是纵虎归山的关荻。所以当不久以后池枫也为了她而放过关荻,我亦毫无怨言。

  我总以为她也是爱池枫的,我相信她纯真坚定的眼睛,她被我揭穿身份时并无惶恐,她说我尽可将她立刻杀死,只是不要告诉池枫。我相信她是爱他的,因为那时我在她眼中看见了慕容宁看关荻的眼神。

  所以今天,当她突兀地出现,我竟没有丝毫怀疑。我放心地让池枫去与她相会----

  可笑我枉自周密深沉了多年,竟因一时大意让我唯一的弟弟命在垂危。

  在送池枫回庄的路上,他渐渐冰冷的手与弱不可见的脉搏几乎让我确信我终将失去他。

  无论这是否出自慕容家的安排,我此刻唯一所剩的热望也只是报复。我要尽我一切所能,将慕容一家从此歼灭。

  庄中已汇聚了我命人飞传的十几名医师。我冷眼看了一阵他们的忙碌,离开了房间。

  我派人传来池落影,要他在今晚以前集结一切可以集结的力量。

  池落影一贯地奉命行事,并不多问。

  他离开后,我独坐于书房。

  我觉得房间如此空旷,连怦然心跳都可见苍冷回音。

  淡淡阳光滤过窗棂,在地上投成层层阴影。某种深沉冰冷的东西自那些阴影中水一般涌起,慢慢钻进我的身体。我的手抖得不能克制。

  怀枫居那边忽然传来隐约的混乱,我心中蓦然一沉。这才发现我躲到这里,其实只是不能去面对那些大夫,不愿听人告诉我他们已束手无策。

  我觉得四壁书架忽然旋转,如欲迎头倒下。

  我一跃而起,奔出房门,奔向红莲峰。

  西属第四堆大石。

  有四个星形斑点的那块。

  左旋两次,上抬一次,右旋三周----

  地面无声出现一个洞口。

  我拾级而下,亮起火折,地下湖水闪闪发光。

  解下湖边小船,我很快划到了岸边。熄灭手上火光后,四下只剩不见五指的黑暗。但我已对这里的一切烂熟于心,摸到墙上机关,打开石门。走进之后,石门自动关闭。

  终于到了这里,我才觉得万分疲乏。

  我背靠石门沉默片刻,漠然说道:

  “我只是来告诉你,我已决定攻打慕容门。”

  黑暗中没有回答。

  我知道我不会听见任何回答。很多年来,我在这里说过无数句话,然而我不曾听到过一句回音。

  我想这一切终于也到了尽头。

  “你愿意怎样就怎样吧,” 我说,“我再没有什么可以拿来威胁。”

  我缓缓坐倒:“池枫快要死了,慕容湄刺了他一剑。” 我说。

  我低下头去,将脸埋在掌中,然而我久已没有眼泪。

  … …

  不知多久以后我站起身来,我觉得现在我已经可以去看望此刻也许已无生机的池枫,而不至在众人面前大失常态。

  我旋开石门。

  这时我听见两声咳嗽。然后有什么东西破空而来,来势甚缓,并非暗器。我伸手接住。

  手中细润光洁,形状似乎是个圆盒。

  我片刻惊愕,脑中忽灵光一闪,我立刻走出石室,合上石门。

  在门外我点起火折,看见手中是一只精巧瓷盒,似曾相识。我屏住呼吸打开盒盖,里面半盒晶莹药膏----

  纷杂往事扬尘扑面,让我的心跳停了一停,然后疯狂跃动。

  怀枫居中众医束手,坐困愁城。

  我抢至池枫床前,将盒中碧绿药膏全部涂上他的伤口。我眼中再无其它,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伤口血流。

  我看见血势渐缓,最后,居然止住。

  我眼前一片苍茫,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回顾几名目瞪口呆的大夫:

  “接下来该如何?” 我问。

  第二日清晨池枫仍然昏迷,关节处俱已因淤血肿胀,但却已脉象趋稳,暂时脱离险境。

  池落影便于此时求见。

  我知道人马已集合完毕。我并不会就此放弃攻打慕容家的计划,尽管这一次我也许可以救回池枫。

  我离开怀枫居,与他同去书房商议。

  一切安排妥当已是下午。池落影明日一早便会出发。

  厨房早已派人送来午饭,我全无食欲。提起食盒,我去了红莲峰。

  “池枫大约已经没事。” 我说,“多谢你的碧影露。”

  当然并无回音。

  “但我仍会攻打慕容门。” 我并不想隐瞒。

  她笑。

  那一声几不可闻的笑令我疑是幻觉,长久以来除去她的呼吸和咳嗽,我并不曾听到过其它。

  “你当然会。”

  黑暗中响起一个嘶哑的声音,一字字说来无限生硬。

  是她在大火中熏坏的嗓音,我只在她刚刚苏醒时听过,而她从此不肯开口。因为曾经一度,她的声音如春雨霖铃。

  我在黑暗中无声悲笑。

  她仍然知道我,无需多言便可解读我的心思。

  而我也同样知道她,我了解她每一次转念,她始终不肯付于我的那颗真心。

  早在我们初见时,我便发觉,我们总可以轻易洞悉对方肺腑。

  我永远记得初见她的那一天,重阳已过,冷雨方歇。

  我坐在慕容家的花厅,对面慕容安卮酒相陪。半分薄醉里,看院中水光残蕙,腐叶苍苔,白菊漠漠。

  彼时慕容安正言辞曲折藏锋试探,我一笑释杯,却见满目萧条里走出一个人来。

  明明只是盈盈静静地走出,却如声色惊心天外一剑,艳影浮离,秋光一时俱破;又似画笔神来,胭脂重彩泼上素笔工绘,刹那粲粲神生。

  她走过这一路,让我觉得花都不再成花,万物都萎谢得不复成形。唯有她,是那衰陇墟烟败萍寒水上砰然独放的一枝红莲。

  “舍妹慕容宁。” 慕容安就在那时笑说。

  我心下立时分明。

  那日黄昏,慕容安暂离安排酒宴,留我与她独处。

  她无言把玩火刀火石,一次次击出轻响,还有火光。忽然抬头望我:

  “你已决定了,是么?”

  我望着她,点点头。

  “你也是吧。” 我说。

  她寒寒微笑,令我想起红莲风转,月光一漾。

  “决定了要放弃那个人?” 我问她。

  她停下手中的动作,怔一怔,第一次有所惊疑。

  当她望我的第一眼,我已知道在她心中另有人在。要她在如此情形下嫁入池家,慕容安此心可诛,但我却不会因此而放弃。

  “我不会在意,” 我一笑,“只要从此了结。”

  “你放心。” 片刻后,她说。

  从议婚,纳采,到将她迎娶出门只用了短短十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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