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打从第一次在我婚礼上看到妳之后,他就开始调查妳的一切,所以,妳的一切过去,我们都很清楚。」
安雅重重的喘息,不可思议地注视着他。瞬间,她忽然悲哀地想着:姑妈,妳错了!在这盘棋上,我们一无反击的余地。
「妳以妳的美丽震惊了全场,也同时震醒了我父亲的警戒。坦白说,我们也有料错的地方-- 他本来以为妳会把垫脚石放在我身上。」他微微一笑,「我还等着呢。但是,妳似乎全没行动,一直到今天,我见妳神采奕奕地踏进我的办公室时,心想,妳终于有行动了。没想到,就我那么一句话又差点把妳气走;我这才发现,我一向高估了我的对手。余安雅,妳太年轻了,太缺乏经验了,本来,我可以陪妳再演下去,但是我不忍心,而且我认为没有必要浪费妳的时间与青春,妳还是回去美国吧,在这儿妳永远得不到妳想要的结果。」
说这话时,钟威站在窗旁,注视着窗外,并没有正视安雅。待说完,这才又专注地凝视她。安雅跌坐在椅子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美丽的眼睛浮现空洞木然的醒悟,那样安静、那样祥和的表情重重地撞击着钟威的心。
妳怎么不说话?怎么那么安静?他在心里问着。
时间彷佛过去了一世纪那么久,安雅的眼睛模糊了,潸潸地掉下了眼泪,她吸了口气,沈静地开口:
「难道你们对当年你父亲的所作所为一点也不愧疚?没错,我是太天页了,我姑妈也太幼稚了,她以为给我最好的训练,让我接受最佳的教育,这样子就可以回来扮演复仇的角色了。比起你们父子,我们真的是太幼稚了。」她停顿了半晌,用力地挥掉眼泪。
「不过,这是我回到台湾的动机,却不是今天我踏进钟氏企业的目的。」
钟威扬起眉毛,有点意外,等她继续。
「下意识里我早已放弃了那种天方夜谭式的复仇计划了。」安雅坦然地凝视钟威。
「为什么?」他问。
「为什么?因为我看到了一个悲哀的钟家,」她犀利的眼光直视着钟威,「一个没有朋友的大富翁,一个不能自己作主的继承人,一个徒具空壳的利益婚姻,一个充满幽怨的闺中少妇,外加一个感情任人宰割的小女孩。你说,我还需要复什么仇吗?对这样一个已经很悲惨的失败者,我还需要复什么仇吗?他们比一个五岁起孤独寂寞在异国成长的女孩子,又好到哪里去?她虽然贫穷,但是却拥有一切足以傲人的条件,她还需要复仇吗?」
钟威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他没有料到她对他的婚姻竟给予这么犀利、刻薄、却又一针见血的评断。
「那妳今天为何而来?」语气是非常的不以为然。
「我说过的--单纯地为一份工作和薪水而来。在我回美国之前,我不想浪费时间。何况,我的专长是企管,在钟氏企业我以为可以学到一些东西,做为将来的参考。虽然我放弃了原先异想天开的计划,那并不表示我放弃了重振余家的希望。钟威,正如你所言,我根本不够资格做为你的对手。但是,你别忘了,我还有时间!」
钟威以一种崭新的眼光看着她,心中溢塞着复杂难解的情绪。他原以为她怀着某种目的而来,只因她的表现太稚嫩太缺乏经验了而决定把事情摊开来,如今骤然面对她的告白,他却丧失了原先的冷静与方寸。他重新坐下来,交握着双手,沈吟良久,才开口:
「当年我父亲确实有过分之处,但是妳的父亲竟然会脆弱到不堪一击,也是他始料所不及。安雅,假如我能对妳有所弥补的话,我愿意尽一切力量--」
钟威发乎内心的真诚并未得到她的响应,安雅沉默地继续听他说下去。
「商场的诡谲和人生的复杂一样都是不容易判断谁是谁非的;当年,我父亲蓄意的安排以致造成妳父亲贷款过度,信用膨胀,一个不小心而垮下来,在余家立场,我们罪大恶极;但在别人的观点,也有无可厚非之议。妳想,当时台湾纺织业主力都放在美国,市场就那么一个地方,能不处心积虑竞争吗?安雅,我不是在替我父亲脱罪或者替自己找借口。商场上没有绝对的朋友,只能相信自己,妳了解吗?除非妳真的对商业很有兴趣,否则,还是避开点。这是个大漩涡,一旦卷进,再也脱身不了,妳也看到了我们钟家的悲哀了,何苦再蹚这混水?听我的话,回去美国,那个叫徐子襄的男孩子似乎很优秀,嫁给他,当个教授夫人,一生稳稳当当的。我相信,余伯伯地下有知,也会高兴的。」
安雅再不能没有一丝感动了。钟威的一字一句,任何人都可以听得出来是发乎内心的真诚,安雅被动地,彷佛被催眠似地望着他,觉得前所未有的一种感情似浪潮一般汹涌而至‥‥她终于明白了--他如此费心地解释一切,无非要她远离这一切是非,也无非希望她回到她原本宁静祥和的世界。
「我们钟家--妳也看到了,没有一个人活得快乐自主。有了钱、有了名之后,还有什么?妳说了,我们已经失败了,那妳为何要重蹈覆辙?我已卷进来,再无脱身之道。妳不同,在美国,妳自在、单纯、快乐、没有负担,为什么还要继续留在这儿?」
钟威在一种不能克制自己的气氛里,毫不保留地把压在内心的想法告诉她。
「为什么要选择一个自己不想要的婚姻?」
她轻声地问了,明知道不应该问,她还是忍不住问了。像划了一道火柴棒一样,她在燃烧边缘。望着他,她的眼神清明澄澈。
钟威的脸上覆上一层黯淡的颜色,声音平平的,他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与不该说什么。
「她有很好的家世,很贤慧的个性,还有不错的外表,这样的一个对象,我能够挑吗?」
「你就不管自己的感情?难道你不曾想要过自己真正爱的人?」
安雅忍不住想问他个明白,明知道这几乎是在玩火,也许一个不小心就焚了自己。
「想过的。」钟威哑着声音:「谁不曾有过梦想呢?曾有那么一次,我想去追寻,但是失去了;如今,我还能想、还敢想吗?」
原来,他也有刻骨铭心的恋情。安雅撤退了,迅速地捻熄了那一根划开的小火柴:余安雅,妳想干什么?
刚好这时候钟威桌上的电话响起,接着有声音响起:
「总经理急电。」
钟威迅速拿起电话,双眉锁着,不断点头,说道:
「好的,我立刻过去。妈,妳看情况全权作主,以保护若兰为主。好的,妳别紧张,我马上过去。」放下电话,钟威有点慌乱。
「出了什么事?」安雅问。
「我太太突然腹痛,情况不是很好。我得立刻赶去医院!」
「那我告辞了。」安雅起身,「替我问候一下尊夫人,希望她平安。还有,谢谢你的坦然相告,我没想到今天来这里居然有此收获。」
「我说的事,妳考虑看看。但是,假如妳觉得钟氏企业页的能帮助妳得到什么,打个电话给我,随时欢迎妳来。」
安雅很轻微、很恬淡地一笑,抖落了一抹不定的神采,「我想,也许回去对我是最好的。」她咬了咬嘴唇:「再见了,钟威,我会记住你的。」
当她那样步履坚定的走出去时,钟威登时觉得心痛难抑,他想,她将这样离去了,走出他的生活,回到她的来处,永远与他无关了。忽然想起若兰,他重重甩了一下头,重整思绪,交代了一些事情后,便下楼开着车,直赴医院。
***
安雅茫然地在街上游荡,心乱乱的,无法排遣。没想到,这盘棋子根本还没有开始下她就被将了军。钟临轩毕竟是个厉害的角色,就连钟威也深沈莫测。安雅悲哀地想着,自己倒像演了一场闹剧!偏偏,剧终人散了,她还恋眷着,不肯放开,为什么,她拒绝去想,但她自己再清楚不过了,只有两个字--钟威。
那一年在纽约懈逅,她曾因为自己一时率性没有留下地址而懊悔不已,他的风采深深刻在脑海里,不时恼着她,曾想不再有机会相遇了。没想到他竟是钟临轩的儿子,婚礼上再次见面,他已是不同的身分了。安雅的心情极端复杂--父母的恩怨,自己心中的纠结,以及种种的困难,她没有特别的心情去想到钟威,但是他却在无形之中对她影响至巨。
她竟不能抛开他!安雅想:如果他末婚,是否一切将有所不同呢?究竟在他心中,余安雅有多少分量。
疲惫地回到了住处,子襄又来信了。躺在床上读着他的信,安雅发现对他的心情更远了。信中子襄显得很焦急忧虑,对她的沉默非常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