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喜欢雪。」他回头看她一眼。
「也许是因为台湾不下雪吧?」她答。
「也许是,也许不是。」钟威的口吻很奇怪,突然问她:「几时再回来?」
「应该说『来』!不是回来。我的来处是美国,若说回去也只能说美国。」她有点落寞地说。
「好吧,几时再来?」他微微一笑,对她的吹毛求疵有些忍俊不住。
「不知道。也许不再来了。」她直言说了?「这里没有我非来不可的理由,我来了,只是多余的。」
「怎么这么说呢?钟忆、中恒不都是妳的朋友吗?」钟威咬了一下嘴唇。「还有,我也该算吧?」并不是很肯定。
安雅沈吟许久,才说:
「钟忆和中恒也许是;而你,我不知道。」
钟威震动了一下,方向盘也晃了一下,他苦笑着:
「为什么妳会不知道?」
「怎么说呢?我始终不认识你,觉得你神秘莫测。我们在纽约虽然见过面,但是那个你和现在的你完全不同,我感觉是两个人--甚至此刻的你和方才在钟家的你也不同。你说,我到底认识的是哪一个你呢?我又怎么能把你归类为朋友呢?」
「我是这么复杂难懂的吗?」钟威掉头问她,企图寻找她的目光。
「你是的。」安雅笃定地回答,「而且,无法掌握。」
「这就是妳对我的全部印象?」
「不是全部。只是部分而已。你深沈、寡言、机智过人、神秘难测,但是,不可否认的,我很好奇,好奇的想知道你的一切。」她侃侃道出,心想,反正明天我就在千万里之外了。
他等着她说下去,而安雅却敏感地打住了。不行的,余安雅,妳得保留着一些自尊与骄傲回去,千万不要全盘皆输了。
「说下去啊!」钟威的双眼之中蓄着某种冒险的火焰:「我竟不知道妳的脑里对我存有这么多意见。」
安雅反而噤口了,她不要自己像一个手足无措的小丫头受挫地回到美国,余振豪的女儿得昂起头,来去自如!她告诉自己。
「妳不说了。为什么?对我,妳似乎一直有某种防心。我真是那么可怕吗?」钟威自我调侃。
「这才是我想问你的话。」安雅有些挑衅地回答:「你今晚临阵脱逃,耍了我一记,我才觉得你很保护自己。」
钟威一怔,有点困窘,辩解说:
「我根本不会唱歌,妳叫我当场出丑,岂不是太残忍了?」他顾左右而言他:「妳的歌唱得太好了。没有人能在那样的歌声之后再添什么了。」他停了半晌,居然问她:「徐子襄是个什么样的人?」
安雅登时楞住了,不过一瞬间,她狡黠地反问:
「你不是调查过了,应该很清楚啊!」
「廿七岁,高大英俊,温和谦恭,努力上进,柏克莱的优等生,徐浩的骄傲!」他调侃的说着:「不过,对妳而言,他应该有别的诠释,比如说,余安雅的守护者兼崇拜者。」
「哈!瞧你说得那么流畅,我倒发觉你有个绝佳的语言才能。」
「不要逃避我的问话、他对妳的意义就像今晚妳唱的那首歌吗?」钟威似乎很郑重其事。
「你想知道?你不是都调查过了吗?」安雅忽然有些生气,觉得自己似乎处在被质询的立场--而最要命的是,她和子襄的感情几乎不堪质询。
「征信社只能看表象,无法洞悉他人内心的奥秘。」钟威回答,「安雅,我是真的关心妳。」
「那么,你是想要什么样的答案?你希望听到什么样的答案?」她直视他,有某种涉险的心情。
「我只想要真实的答案。」他回视她。车子滑进了她所居住的巷道,慢慢地停了下来。
钟乌伊拉起了手煞车,熄掉了火,在静谧与黑暗之中等待她的答案。
「知道了之后呢?」她轻轻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中分外清晰,而且有些颤抖。
「只有祝福。」他稳定清晰地回答。
「无论什么答案?」她侧脸的线条很美,在街灯的照耀下,眼睛跳动着两簇冒险的火焰。
「嗯!」他喘着气息,重重地点头。
「那你没有必要知道!」安雅霍然瞪视着他:「对一个根本没有勇气面对自己感情的人,我没有必要告诉他任何答案。这件事毫无意义可言!!」她说完话,毫不犹豫的下车。
钟威下意识的反应是开了车门,火速地挡住她的路,他的声音压抑着极度的痛苦。
「如果还有别种选择呢?妳愿不愿意告诉我真正的答案?」
她仰起头,瞪着他,眼睛迅速蓄满了泪,再也没有任何顾忌与芥蒂,她缓缓说道:
「对徐子襄,我只有『昨日重现』中的情怀;那道亮光绝不是他,但是我没有亮光,也没有希望,只有永远的孤独与黑暗。」她打从心底产生了颤抖与害怕,小小的身子颤抖不已,钟威在瞬间的内心挣扎之后,叹口气,揽住了她。安雅瑟缩在钟威的怀里,她低声的说着:「你那么难测、你那么遥远、那么神秘、那么难解,我怎么可能有希望?怎么可能有亮光呢?」
钟威颤抖地揽紧了她,呓语般地说:
「我真的这么可怕、这么神秘吗?难道妳感觉不出来我得用多大的自制力控制自己不去看妳、不去留意、不去爱妳吗?天哪,妳为什么要来,为什么要出现?为什么不在美国继续妳和徐子襄的梦?」他捧起她小小的、泪痕犹湿的脸,心痛难抑地问她,「为什么妳又突然出现?在我已经完全放弃了希望之后?」
「你希望我离开么?你希望我回到美国,回到徐子襄那里吗?」安雅用着凄迷哀伤的眼光问他,带着决绝的神情。钟威的回答是用嘴唇封住她的话语,不再有一丝回转的余地。
安雅软弱地、被动地接受他的吻,他的脸那么近,不再是遥远的记忆;他的唇那么真实,不再是模糊的梦境……一种潜藏在心里的想望,一股蛰伏于身体内的欲望似乎从沈睡的冰山里苏醒了。安雅抱紧了他的颈项,主动地回吻他,响应他,她小小、颤动的身躯在冷风中燃烧着熊熊的烈火,她呓语般的声音在胶着的两唇间响起:
「你爱我吗?你要我吗?」她的双手大胆地引导着钟威探测那从未曾有人涉险的平原与丘陵……
钟威猛地一震,霍地推开她,他痛苦地说:
「安雅,妳在做什么?」
安雅的脑里轰然一声巨响--我在做什么?是呀,我在做什么?你居然问我在做什么。她瞪着他,用着不可置信的表情:大眼睛里盛着浓厚的挫败与伤害,她从嘴里迸出一串话:
「滚回你太太身边去,你这个儒夫!」说完她冲进门内,重重地摔上门,把钟威抛在外头,呆立着,充满疑惑与痛苦。
安雅喘着气,心中一片混乱与挫败。她气自己的莽撞,更恨钟威的举止,他那句:妳在做什么?彻底地粉碎了她所有的柔情与爱意。
混帐!去你的钟威!我在做什么?我在做什么难道你不清楚?我丢弃了矜持、丢弃了自尊、忘了过去的恩怨,忘了父母的痛苦,也忘了美国,背弃了徐子襄,你居然还问我:我在做什么。去你的钟威!你孬种,你只配滚回你那个虚伪的钟家,你也只配戴上虚伪的面具去和别人勾心斗角,你根本不值得我爱,根本不值得我去在意……
安雅握着手指头,绝望的把自己埋在被窝里,这个时候,她只想逃遁,只想远走,躲回她深深、晦暗的梦里去。不会有希望,也不会有阳光,更不会有什么奇迹了……她喃喃自语,疲乏地睡去。
***
廿四个小时之后,安雅已在飞往纽约的机上。她困顿疲乏的双眼布满红丝,空服人员送来的饮食她未曾动过,脑筋像疲乏的发条,动弹不得。她几乎忘了自己是怎么去到机场,又怎么坐上飞机,然后又是怎么在这座位上发了几小时的怔。
中正机场在细雨飘飞中愈来愈远离,终于只成了脚下一小块迷蒙的视野。没有人送行,她孑然一身来到,也孑然地离去,曾经一度她逡巡着出境室的人草,冀望那么一点渺茫的机会,希望他会出现。可是她失望了,狠狠地骂自己笨蛋,痴想。最后,她绝望地回头看了最后一眼,提起行李,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当然不知道,钟威十万火急地赶了来,在他压了整晚的马路之后,他奔赴她的住处,发现她走了之后,又十万火急地赶到机场时,她的飞机已在半空中了。他终于下定了决心,但是,当他赶到机场,再也看不到她的人影时,茫然得像一个无助的孩子,瞪着出境大厅外的天空怔怔出神,他想,她走了,将永远走出他的生命。
第五章
安雅瑟缩着身子在寒风中回到纽约,她叫了部车子,先回坐落在纽约的房子。屋里冷冷清清的,门口压了一大堆广告信件,还有几封朋友的来信。她生了火,并且从冰箱里翻出了陈年的咖啡,替自己煮了一壶。然后把自己抛在沙发上,莫名地发起怔来。台湾的记忆竟然恍惚成梦境了。中恒和钟忆变得不太具体了,连钟威亦然,应该只是昨天呀,他的唇印仍在,甚至她仍能感觉到他的体温,但是居然恍惚起来了,像是前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