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商辰哪里在乎己身如何,他一心只悬在一人身上。「兄长,常参……」
赫岁星没开口,只是淡淡看着他,对视的瞬间,赫商辰呼吸一滞,好半晌才喃道:「不可能……不可能……」
赫岁星敛眼半晌,才淡声道来:「河底找到他的屍体,屍体半毁,常勒将屍体运进宫,皇上下旨将他……丢进乱葬岗喂狼,不准任何人收屍。」
赫商辰猛地抬眼,向来平淡无味的黑眸霎时殷红慑人,一咬牙便翻身坐起。
「你冷静点,常勒在皇上面前告你一状,说你和常参是同党,是孙澈在皇上面前一再解释,把所有过错都推到常参身上,就连锦衣卫也是常参杀的……皇上信了不追究,这是皇上保全你的做法。」赫岁星拉着他,低声将所知之事告知。
赫商辰手紧握成拳,缓缓推开兄长,起身搭上外袍,束了发便要往外走。
「商辰,皇上已定了常参的罪,你若是前往乱葬岗,岂不是辜负了孙澈的好意?还是你想拿赫家当赌注,想看皇上对赫家还有几分信任?」
赫商辰颀长的身形微晃了下,随即稳住身形,头也不回地道:「兄长,常参之于我,是我一心想求娶的妻,是我认定一世的妻……你要我怎能忍受她曝屍荒野,遭狼群分食?」
话落,他便摇晃地往外走去。
赫岁星叹了声,起身过去扶着他。
乱葬岗上,伸手不见五指。
赫商辰在黑暗中寻找她的屍首,戍林和赫岁星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后,放眼望去,到处可见屍骨遗骸,又如何能找到常参?又也许,早已被啃食殆尽。
赫商辰的呼吸乱了,不知道是身上的高热还是悲愤,脸上一片汗湿,不知道是高热引发的汗水,还是无法控制的泪水。
他强撑着快要涣散的心神,不死心地寻找,直到察觉前方有细微的脚步声,随即警觉地抬眼望去。
赫岁星和戍林向前一步搀起他,正要拉着他躲到树后,便听来者喊道——
「谁?」
「和霖?」赫商辰哑声问着。
那头停顿了下才走到他们面前。「赫商辰,你怎会在这儿?」
「你可找到常参了?」
和霖直睇着他,黑暗中看不清他的五官,然而那双满是祈求的眸,是黑暗如何也遮掩不了的。
「……找到了,但你别看,屍首……不全。」
「真是她?」
「嗯,我和成硕在狼群里抢下的,他为了习武下了很多功夫,手心有很多厚茧,错不了……我们打算将他的屍骨带到城郊的灵业寺后山埋葬,你就回去吧,这事交给我们。」他知道,常参出事时赫商辰也在场,听说他受了箭伤,如今看来必定是为了护常参,眼下又为了常参来到乱葬岗,也不枉常参待他情深意重了。
赫商辰神色木然地点着头,一瞬间像是全身的气力被抽空,再也支撑不了。
赫岁星眼明手快地托住他,被他浑身的高热给吓着。「快,送他回府。」
送回首辅府的赫商辰一病不起,一连几日高热不退,吓坏了向来临危不乱的赫首辅,问了府医才知道,赫商辰的病情不纯粹是箭头上的毒,更是心病。
不用多说,他也知道是因为常参的死,可是人死如何复生?他如果不自己想通,谁也没有办法救他。
约莫十日后,赫商辰才终于转醒。
「大人,您终于醒了。」戍林喜出望外地道。
赫商辰面无表情地看向窗外天色,问:「什么时辰了?」
「差不多快未时了。」
赫商辰闻言,随即坐起身。「赶紧备水,我要沐浴。」
「可是,大人才刚大病初癒……」
「快去!」
戍林无奈,只得赶紧准备,服侍他沐浴,再给他束发更衣,便见他走到外头的桃林里,什么也没做,只是静静站在那儿。
三月了,桃花开得正娇俏,他目光有些痴迷地看着。
他就站在那儿候着,直到天色渐暗。
桃花都开了,她还不来吗?
「大爷,这该怎么好?二爷才刚醒,却一直站在那儿,也不先吃点东西喝点水,这样怎么撑得住?」一直守在赫商辰身后的戍林一见赫岁星走来,想着要他赶紧去劝说一番。
赫岁星望去,只道:「由着他吧。」
「咦?」这样好吗?
戍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赫商辰从未正站到天色全暗,终于肯回房歇着。
原以为只是如此而已,岂料翌日未正一到,他又走到园子里,日复一日看着桃花。
他终于明白,大人在等那个再也不会回来的人。
桃花谢了,戍林难以置信地看他爬到树上摘着未熟的桃子,看他面无表情地吃着桃子,看他卷起衣袖做着桃脯。
有时半夜里,大人会突然起身,未穿鞋便跑到园子里,尽管面容平淡无波,但他看得出大人难以倾露的哀伤,而夜色里,一身白色中衣的他像是游魂,不断来回徘徊。
戍林看着看着,不禁悲从中来。
可是痛的不是他,而是大人,他只是被他的伤悲感染,感受着他蚀骨般的痛。
「戍林。」
「大人。」夜色里,他赶忙迎向前,将拿在手上的外袍给他披上。
「拿酒。」
「嗄?」
「拿酒。」
「可是府里没酒啊。」主子们是不喝酒的,府里自然不会有酒。
然而面对赫商辰那般认真坚决的眼神,戍林赶忙应了声,出府打了一斤的酒,回来时刚好遇到才回府的赫岁星。
「那是?」
「大爷,二爷要小的打酒。」戍林无奈地道。
赫岁星沉吟了下,接过了酒,道:「你下去歇着。」
戍林应了声,但在赫岁星进了赫商辰的院落后,他还是守在门外。
门一开,赫商辰抬眼,见取酒来的是赫岁星,起身朝他作揖。「兄长还未就寝?」
「刚回府。」
赫商辰轻点着头,没有再追问的意思。
「戍林说你想喝酒。」他说着,给他倒上满满一杯。
「常参说,酒能解千愁。」
「是吗?」
「我试试。」他拿杯就口,一口气吞下烧辣的酒,脑门一阵晕眩。
赫岁星再给他倒了杯,道:「不打算复职了?」
赫商辰目光有些迷离。「有,我想替她查清她父亲的案子……皇上不给查,我私下查,多费点功夫,总能查出真相。」
「既然你有心,就振作一点。」
赫商辰同样一口饮尽一杯,感觉脑门昏昏沉沉,可是压在胸口上的郁抑却没有半点消散。
「常参骗人……我还是痛……」他喃着,无力趴在桌上。「我不该说心仪她的……只要我不说,她就不会离开别院,她就不会……不会……」
她不见了,真的消失了,不管他再怎么等,她都不会再出现在他面前了。
那年,她披着桃花的外衣,闯进他的眼里,像阵夏日爽朗的风,暖进他的心底。
如今,她却在桃花盛开之前远离……他,刹那荒芜凋零。
他知道他会振作,可是余生里,他再也无法感受喜悦了……
第十二章 六年来不放弃平反(1)
多年后,蕲州,通判府。
正处理完公文,打算先回院子休憩的孙澈,瞪着眼前的人,满脸难以置信。
常参一手牵着儿子,一双眼正卖力朝他使着眼色,而跟在她身后的赫商辰还是如往昔那张死人脸……啊不,是如往昔那般沉着稳重的脸,淡漠的眼眸噙着让他读不出思绪的暗流。
更该死的是,为什么连和霖、成硕都跟来了?
她是不是露馅了?不就是到城里逛逛,怎么也能惹事呀她!
无暇多想,他向前一步,将常参推到身后,再向前一步朝赫商辰作揖。「不知道赫大人到来,下官有失远迎,还请海涵。」
他表面恭敬,心里却腹诽,怎么京官跑到地方连一纸公文通知都没有,他不会是无旨私自离京的吧?
「孙通判无须多礼。」赫商辰淡道,目光平淡着蕴着一股森冷。
孙澈抬眼,扯了个没笑意的笑脸,再朝他身后的和霖、成硕施礼,状似漫不经心地问:「怎么赫大人会跟这两位一道来蕲州?」
大理寺少卿跟北镇抚司的缇骑走在一块?就算他是奉命前来,也不至于需要跟北镇抚司混在一块吧。
和霖跟成硕对看了眼,再看向赫商辰。
「那位姑娘与孙大人是何关系?」赫商辰淡声问着。
这话一问出,和霖随即用肘顶了成硕两下,彷佛在告诉他——瞧吧,刚刚那一幕你没瞧见,不然更教你心惊胆跳。
孙澈更没想到他竟会开门见山地问,暗吸了口气,堆满笑意地道:「这位是下官的妾,而这位是下官的儿子孙靖。」
常参没回头,只是沉痛地闭上双眼,暗骂孙澈简直蠢到没边!
孙澈把常参推得更远一点,不让他们瞧见脸,再把孙靖拉到三人面前。
三人的目光有志一同地落在孙靖的小脸上,和霖已经克制不住地向前,抱起小小的孙靖,激动地道:「天,这孩子怎么会跟常参长这么像?」他说得一点都不为过,毕竟当年他识得常参时,常参差不多就这么丁点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