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她微颔首,未被握住的那手覆在他手背上,眸光盈盈。“其实不是难过,是有些惆怅,可能是因今日送别阿弟,突然就有所顿悟,觉得人在世或生离或死别,能一直在一块儿定然是情深缘也深,生相伴、死相随,那是多大的圆满。”
他像是被她的话给定住,表情怔然,一会儿才启声——
“本王就求那个圆满。”额头抵了过来,轻轻靠着她,气息缠绵。
霍婉清无声扬唇,虔诚闭起双眸,觉得内心那股怅惘渐消散,余下的是暖暖的情意。
“对我来说,重生后能一直守着爷,此生已然圆满。”而能与他结成连理,成为夫与妻,成为这世间最理所当然能永远在一块儿的身分,她已无所求。
炽热的吻落在她唇上,她随之起舞,热烈回吻,身子感到些微疼痛,因他禁锢的双臂将她发狠般抱紧,似恨不得将她揉进自身的血肉里。
炽吻方歇,他的薄唇犹抵着她,被吻得昏昏然的她听到他说——
“这一生咱们俩还没过完,还谈不上圆满,一切还得盖棺论定才知真假,清儿不能言而无信,不能食言而肥,不能戏耍本王。”
霍婉清没有答话,却是秀颈一抬,颤颤的双唇主动吻住他。
***
春天的花款款盛开,而后盛夏蝉鸣,而后金秋枫红,跟着又在冬雪中迎来年关。
四时递嬗,时光流动,霍婉清在重生的这一世迎来十八岁生辰,而她家的爷已非“奔三”,是确确实实的而立之年。
爷年岁三十了,在她眼里仍万般好看,总觉着那张英俊面容看不出岁月碾压的痕迹,依然如水般澄澈、山般葱笼。
偶尔她会回想起重生前以幽魂之姿伴在他身旁的那段时候,她记不起他是不是一直这样好看年轻,只记得那孤寂身影和清冷的眼神。
但,不会再由着爷那样了。
这一世她扭转了许多事,却还有一件须得防患于未然——
彼时她出府嫁人,那一年天朝北疆战事告急,爷重披战袍带兵驰援,虽以快制胜,三个月便把北蛮子打得落花流水,但他亦在战场上受重伤。
令霍婉清头疼的是,她不知他是如何受伤,也不知他伤在何处,因为上一世他不肯见她,即便自己多方打听,毅王府仍未泄出半点消息。
但如今他未中冯尧三的暗算,没有受伤,未留旧疾,将来若不得不重回战场,至少不必担心他会旧疾复发。
她也仔细琢磨过,既然是重伤,那伤口极有可能是落在人体躯干上而非四肢,毕竟五脏六腑皆在其中,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她所能做的,就是好好想想该如何在战场上护好他的身躯。
三春降临的时节,霍家堡帝京郊外的大货栈有管事捎来消息,都说皇天不负苦心人,大小姐吩咐下来的差事尽管困难重重,寻物不啻是大海捞针,但已有眉目。
霍婉清要找的东西是“雪丝银甲”。
她幼时曾听霍家堡的老人们提过此物,雪丝其实是天山雪蛛吐出的白丝,柔韧无比,曾有神人般的工匠用那雪白蛛丝制成三件甲胄,据闻那雪丝银甲能贴肤裹身,比之寻常衣物更为柔软,穿在身上刀枪不入。
老人们年轻时候在外头走货时曾经手过此物,霍婉清记起这事,就让人循着这一丁点儿的线索寻找雪丝银甲的下落。
她想着,北疆之祸起于她二十岁嫁人的那年,算一算尚有一段时间可供她寻找雪丝银甲,没想到撒出人力找了一年多,竟在她十八岁这一年便传来好消息。
但管事们遇到难题,雪丝银甲是找着了,可拥有它的人不肯割爱。
霍婉清一得知那拥有银甲的老翁就结庐在岐芒山中,未等傅松凛下朝回府,她骑着爱驹绯云带着两名护卫,随着前来报信的霍家管事就冲了。
岐芒山离帝京不远,山上有一座百年古刹,里头供奉的送子观音香火颇为鼎盛,霍婉清纵马快蹄约一个时辰就上了山,沿着山路亦遇着不少香客。
他们在半山腰处绕进一条略窄的山径,尽头处忽地豁然开朗,正是她欲寻的那位老翁结庐所在。
霍家堡尚有两人守在当处,与霍婉清见礼后大略把老翁的事情说了说,知道老人家就是想见她这个“买主”一面,这事令她内心振奋,须知不卖就是不卖,若坚决不卖的话何须见她?
现下对方想见见她,表示这场买卖尚有斡旋的可能。
她遂进到那座草庐中亲自拜访。
想来是她诚意十足,笑起来那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老翁不仅请她落坐在一方蒲团上,还请她喝茶。
她很快说明来意,并表示有什么条件尽可开出,老翁却问了她三个问题——
“活在这一世可有遗憾?”苍老嗓声竟有几分暮鼓晨钟之音。
她先是愣住,想了想,真心作答。“未来之心尚且不知,然,这一世能守住心中所爱,全是邀天之幸,唯力拼到底,岂有遗憾?”
老翁为她斟了第二杯茶,幽然再问:“可有你未能守住的人?”
她敛睫调息,待稳下,重新抬眼迎向对方,微点了点头。“曾有一条小小生命进到我命中,然未能守住,是我对不住那孩子。”
老翁彷佛在笑。
搁在小火炉上的茶汤冒出一团团白烟,形成一道遮帘似的,竟令她一直看不清楚老翁的五官表情。
她目力不成,耳力倒好,接着清楚听到他的第三问——
“老朽这儿收留着两只娃娃,送去你那儿可成?”
“成。”以为这是老翁开出的条件之一,她应得迅速。
霍婉清想说的是,才两个娃娃算什么?来十个、二十个她都收!
不管是毅王府还是霍家堡,需要用人的地方多了去,娃娃们好生养着、教着,让他们习字读书、学算练武,将来长大成人走踏世间,都是能独当一面的人物。
一口应下老翁所求,她张着杏眸仔细看着,就等着对方再开出其他条件。
第十三章 山中有奇遇(2)
这一边,老翁兀自慢饮了大半杯热茶后,慢腾腾地把一个扁扁包袱推到她的蒲团前。
“拿去吧。送你。搁在老朽这儿也是无用。”他似乎咧嘴又笑。
霍婉清屏息解开包袱,蓝布巾里头包裹的是一件银白软甲,以甲胄来说,它薄得不可思议亦轻到不行。
大恩不言谢,她朝老翁跪下一拜,拿额头磕地,后者从容地受她大礼。
她将蓝布包系紧在自己身上,再次拜别老翁,起身离开前再三承诺,明日定会遣人驾马车上山来接走两个娃娃,老翁未再言语,仅笑了笑。
她再三拜别,策马回京,想着还能赶上与家里的爷一块用晚膳,今晚就能让他试试这件雪丝银甲。
她越想越欢喜,绯云像也被她的兴奋所感染,四蹄狂撒,跑得快如疾风,然而她没能顺利下山,因为在山里迷了路。
奇也怪哉,她确实是按着来时路下山,但理应在山顶才会出现的大片山岚一下子迎面扑来,如吞噬般将她连人带马裹进浓白雾气中。
两名府兵护卫与霍家的管事们也都没有跟上,一开始以为是绯云跑得太快把人给甩开,她控下马僵在原地等了片刻,迟迟未听到马蹄声。
越想越觉怪异,遂调转马头欲回头去寻,这一次她不敢再纵骑飞蹄,而是在冰凉凉的浓雾中让绯云缓缓向前。
突然,她的裙襦一紧,被什么东西勾住似。
垂眸瞥去,竟瞧见一个男孩儿一双小手臂举高高地拉住她!
噢,不对,不是仅出现一个男孩儿,待她定睛再瞧,男孩儿的衣角被一只雪嫩小手揪着,循着那只小手看去,跟在他身后的是一个小妹妹。
“别再过去,那边危险,会掉下去的。”男孩儿约莫七、八岁大,小脸仰得高高,表情十足认真,小妹妹则有些怯生生望着她,附和般跟着点点头。
霍婉清先是被这一双乍然出现的男女娃儿吓了一跳,此际浓雾竟如拨云见日般散去,她又是一惊,因为再往前两步,怕是真要连人带马跌落悬崖!
“这……”她策马明明往山下跑,怎在一场山岚大雾中跑到崖顶了?难道她当真上下不分跑错方向了?
她赶紧控强令坐骑后退,随即翻身下马。
曲膝蹲在两孩子面前,近看才觉两个孩子生得当真好看。
男孩儿完全就像山里生长的孩子,麦色肤泽透出红润,浓眉大眼,有着健壮的小手臂和小腿肚,立在那儿都可以想像将来会如何顶天立地,她发现他右眉眉尾有一颗小小的红痣,男孩子有朱砂痣,瞧着就觉格外可爱啊。
她随即看向年岁更小的女娃儿。
那小脸蛋白里透红、粉妆玉琢一般,头上团着两个圆圆发髻,上头各簪着彩蝶珠花,她脑袋瓜微地一动,小彩蝶便跟着轻轻颤动,彷佛振翅欲飞,女娃儿的外貌与她的小哥哥是如此不同,那该是富贵人家才能养出来的小小闺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