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垠接下王位时,面对着满目疮痍的国土,所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呢?永昼不禁好奇。
成为王的无垠第一次以新的身分召见看着他长大的矿工们,他体恤他们的辛苦,不愿让已经为黑沃牺牲了大半辈子的他们继续在潮湿的坑洞中度过余生;得到这般大赦的工人们愣在原地,接着便有人哀声哭了起来。不明所以的新王向他们请教原因,才明了这份「见不得光」的工作对他们而言是多么的重要。
自由与生命,他们当然是选择后者,当时的无垠也才恍然大悟,自己的体贴并不是真正的体贴,他距离平民百姓还很遥远,若是能够设身处地为他们着想,又怎么会提出如此不合理的决议?
永昼没有回话,原因是她说不出安慰他的话,也说不出伤害他的话。
如果黑冑战君和无垠是两个不同的人,那她就不需抱持着如此矛盾的心情听他说话、分享他的心情;若是以一个王储的身分来了解他的故事,那绝对是值得学习和尊敬的,毕竟他是这样一个传奇的君主。然而如今她却不能够这样做,因为他的故事中染着祖国人民的鲜血,挟带着冤魂的怨念,永昼无法遗忘这深刻的曾经。
无垠的体温包覆着永昼的身子,已经无力抵抗的她将脸埋在他的肩窝,随着呼吸汲取他身上特有的味道。从来不当与男性如此这般亲密的接触,虽她名义上是他的妻,但到目前为止,永昼依然无法体认这个事实。太多的外来因素使得她不得不忘却已经为人妻的身分,唯独现下这一刻,她渴望能卸下国仇家限,只管在温暖的怀抱中进入梦乡。
「妳知道吗?妳的到来是众所期待的,甚至连边陲的人民都为妳挂上了象征喜事的红布。」睡意渐消的无垠不管怀中的人儿有没有在听,仍是在说,「甚至……洋溢着比我登基时更澎湃的欢腾。」说不定,他更希望永昼已经睡去,听不见这些懦弱的碎语。
「也许,我还做得不够。」尾音飘入雨声中,终究消失无踪,而夜话,也只限于睡梦之间。
闭着眼、呼吸均匀的永昼似乎已经安稳地睡去,她无意识地伸出一只冰凉的小手抚上无垠的面颊,彷佛在安慰着他。无垠握起那只小手,放在唇边轻啄。
他为她暖了被、暖了床,但距离融化她心中的冰雪,还有一段距离。
他们两人都在追逐,追逐更可靠的自己,希望有朝一日能够成为千万人民的支柱。但,谁要来当他们的支柱呢?无垠闭上双眼,试着与她一同到远离现实的梦境,即使短暂,但至少能使他们暂时卸下沉重的伽锁,活在虚幻的世界。
第三章
小女孩赤裸的双足踏在泥泞里,任由天上落下的大雨淋湿了一身。粗制的衣裳恨本无法保暖,加上雨水的浸湿,使得她那原本还算红润的嘴唇冻成了紫黑色,两只小手分别抓紧了上衣的下襬,握成拳头不敢放松的姿势证明了她的煎熬。
时是黄昏,但突如其来的豪雨使天色完全失去光明,厚重的云层铺满天际,小女孩试着抬头看看天空,但不断打进眼中的雨水使得吃痛的她不得不放弃。
于是夜晚就这么来临了。
这是一条荒废的道路,比起小女孩所居住的村落,这里称得上是杳无人烟的荒地。今早母亲在晨钟还未响起前就将小女孩从熟睡的姊弟中间给叫了起来,还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之前,母亲已经开始为她换上外出的衣服。虽名为外出的衣服,也只是多加了件用茅草编织而成的披风。
「娘,咱要出门吗?」小女孩仰头看着母亲,刚睡醒的小脸蛋粉嫩可人,但母亲却没有多看她一眼,反而是急促地为孩子穿衣并抽空回答道:
「乖,娘带妳去见一个人。」
「姊姊跟弟弟不去吗?」稚嫩的童音中没有任何心机,这使得母亲的动作更加慌乱。
「不去不去,今天娘只带妳一个人去。来,咱们走啦!」
帮女孩穿好衣服的母亲牵起小手掀开房门帘。这时女孩才发现父亲也起得好早,已经坐在外头等着了。
「孩子的爹……」似是没料到丈夫会来送她们,母亲显得很讶异。
父亲低垂的脸随着一旁的烛火摇动反映出忽明忽暗的阴影,他本打算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等晨钟一敲就提起锄头去工作,但自身旁的妻子下床之后他就再也无法合上眼。
「妹子,来。」父亲对小女孩招招手,要她过去他身边,小女孩也不疑有它,正准备松开母亲的手向爹走去时,她才发现母亲的五指抓得有多紧。
母亲坚定的说:「不行。你愈看她,愈会心软,我们这就出门了,你回房去。」
父亲抬起头,注视着妻子,两人眼中都藏着泪,但一定要有一方果断,于是母亲头也不回的牵着女儿走出门外,直到妻女的背影消失在浓雾中,他才低下头无声地落泪,粗糙的手掌抹去了不该出现在父亲脸上的痕迹,但好像停不了似的,泪水沾湿了前襟。
走了好久好久,小女孩从出生以来就没有出过这么远的门,路上的景色变得陌生,人烟也愈来愈稀少。小女孩偷偷观察着母亲的神色,但母亲严肃的表情让她不敢发问,只是她有一种感觉……已经离家愈来愈远了,再也回不去了。
小女孩没穿鞋的脚掌已经磨出了水泡,水泡破了,流出血,但血很快就干了,接着又长出新的水泡,她尝试着专注于如何走路才不会摩擦到水泡而忽略其它事,这样腿的酸疼和肚子的饥饿就能暂时被忘记。
突然,母亲停下来了,口中念念有词。
「应该就是这里了……怎么不见人影呢?」
好像知道母亲在等人,小女孩转动着细白的颈子四处张望。果不其然,从不远处来了一个骑着驴子、戴着斗笠的人,驴子行进的方向正是朝她们而来。
骑驴子的男人来到母女面前,驴子乌黑的大眼和不断喷气的鼻孔正对着小女孩,她有趣地研究着这只看起来傻气的动物。骑驴的人一个跳跃便从驴背上落了地,接着开口说话,这下小女孩被他的一口黑牙吓得躲在母亲背后。
「黑田东齐村的巫氏?」男人问。
母亲连忙点着头。「是是是,都是托表嫂的福才能找上您。」
被捧高的男人显然是开心了起来,连肢体语言都比方才丰富得多,他高八度地哼笑着。
「那倒是。妳表嫂那两个闺女正在有钱人家享用山珍海味呢!要不是靠我,她干上一辈子的活儿也没法给女儿过这样好的日子啊,妳说是吧?」
做他们这行的,只要吹嘘着认识多少的达官贵人、门路又有多广,只要把儿子女儿交给他,不只可以得到一笔奖金,儿女更可以摆脱贫穷的命运从此飞黄腾达,就会有傻呼呼的父母自动将儿女送上门来,还对着他鞠躬哈腰,真以为是将儿女送进了皇宫。然而事实上,这些孩子的后路究竟如何?却从来没有人愿意去过问。
这些父母是真傻吗?还是只是穷怕了?当眼前出现一道光明,不管光明的背后有多黑暗,他们都愿意假装不知情,只要能够稍稍从贫困中纡解,即使牺牲一两个孩子也是情非得已。
母亲沾着尘土的脸上堆满了笑容,频频称是。她将小女孩推向前去,说道:
「你看这孩子成吗?」
男人打量着小女孩,一下皱眉,一下瘪嘴,搞得母亲的一颗心七上八下,好不容易终于开口了。
「乡下味儿重了点,但还行,我给她买点漂亮衣裳穿上就完全不一样喽!」
一听到他还要为女儿买新衣服,母亲便放下了一半的心,甚至还有点感激。说不准女儿的运气好,碰到贵人了。村子里的人都说这「交手」十个里面有九个都是干见不得人的勾当,但也许十个里面唯一的一个好人就让他们给碰上了。
被夹在两个大人之间的小女孩听不太懂他们在谈论什么,只能低着头看看自己的脚丫子,沾满了泥土,两只脚互相搓揉着,试图弄掉一些土块。
「那……这……该怎么算呢?」
母亲闪烁的眼神马上就让男人知道了她想说什么。不就是钱吗?这些父母也真是奇怪,都狠得下心来把孩子带离家这么远,只为将孩子卖掉,这下却又好像把这交易当作什么骯脏的事,连说都不敢说。
男人从腰带里掏出三枚金币,金值在银之上,但他手上拿的却是金币中的最小额,用模具压了再压之后才完成的薄薄一片。
母亲看着那三枚金币,双眼忽然睁大了,皱着眉问:「这跟当初表嫂同我说的不一样啊。」
表嫂说她两个女儿一共换了十五枚金币,十五枚金币这个数字在母亲的心中起了涟漪,就因为这样,所以才会愿意把小女儿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