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拨开无垠的两掌,移身至床内。「我累了。」背着他躺下。
无垠看着一心只想逃避的她,失落地叹了口气。
「如果,妳已经离开了那个国,也已经用自己换得了白露国的太平,那么,妳应该就不再亏欠那个国家什么了。妳已经替自己赎身了,永昼。」他不愿再看到她将责任住身上揽,总有一天,她会负荷不了的。
「更何况,他们这样利用妳,不顾妳的生命安危──」话未竟,永昼便截断他的话。
「我不要听!」不要再逼她!难道他看不出来她已经不能再受任何刺激了吗?!
无垠闭上了嘴,他太心急了,急着想将永昼从牢笼中解放出来,却没注意到自己施力过当,也一样会伤害到她。望向窗外,无垠从日夜难辨的天色看出该是他离开的时刻了。
躺上床,从身后拥住那瑟缩的人儿,耳鬓厮磨地将脸贴着她的。天知道,他有多希望黎明不要来,分离的痛苦,比他身上的任何一处伤口都来得令他难受。
「永昼……我要走了。」他握起那双冰凉的柔荑,愿在他远行前再替她暖上一回。
永昼没有回话,甚至连双眼都没睁开,但无垠知道她并没有入睡。
「还记得那日赤娘国的红莲在大殿上交给我的纸条吗?」他说。
永昼心一抽!她记得,怎么可能忘得了!那时他两人的笑容深深地刻在她的心上,每每想起,总是忍不住蹙眉心痛。
「她在纸条上告诉我联手击溃海寇的方法。因此,我今天要远征,去南都。路途遥远,也许要两三个月才回得来。」他言简意赅地说完。「好好保重自己。天冷,妳的体质又寒,晚上叫默芸多放几盆暖炉,千万别染上风寒。」
永昼仍然没有动静,无垠凝视着那张玉雕的侧颜,缓缓地,在那芙蓉般的脸颊上落下几吻,代表着他的道别。
「永昼,做妳自己。我走了。」无垠起身离去,徒留一室的凄清与她相伴。
在寝宫的门嘎然合上的一瞬,一滴泪自紧闭的眼中溢出,横过鼻梁,渗入软垫中。
他好残忍。在将这样一个悲剧带进她生命里之后,就这样一走了之,让她一人去面对。她需要他,只是说不出口罢了。
背脊的刺寒在提醒永昼,无垠已经不在了,她多想坐起身叫住他,大喊「不要走!」。只是心里的悲怆已经麻痹了她的身体,使她动弹不得。
永昼以为自己裸着足从寝宫飞奔而出,穿过漫长的凌云梯,投入无垠的怀里,乞求他为她留下,但没想到,那只是她的魂魄……
第六章
小女孩渐渐找回了意识,她在温暖的被窝中醒来,身下躺的不是木板硬床,而是柔软的床垫;身上盖的,是以她的身分一辈子也触碰不到的锦被;脑袋还来不及弄清现下的状况,房外的交谈声就隐隐约约传至她耳里。
「老爷。」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情况怎么样了?」问话的,是一个男人关切的声音。
「帮她换过了衣裳,大夫也看过了,说是受了点风寒,不碍事,奴婢这就要去煎药呢。」
「好,好……对了,她醒过来了没?」
「没呢,像是睡着了,小小身子倒受了不少折腾。」
「唉……我进去看看。」
「是,老爷。」
咿呀一声,门被打开了,小女孩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甚是不解的看着朝她走来的人。
「醒了?」黔柱惊喜的看着她,缓缓在她床畔一坐,眼里写满了笑意。
虽然不认识眼前这个大叔,但他看起来并不像坏人,小女孩稍稍放松了戒备的心,至少他比起那个牵着驴子的大叔要慈蔼许多。
「记得我吗?」黔柱指指自己。
小女孩愣了一会,无辜的摇摇头。
在昨夜那种与死亡只有一线之隔的情况下,要将眼前的事物看清就已非常不易,更何况是记得他的长相。
黔柱摸摸鼻子,其实也知道不太可能,他也只是随口问问而已。
「不记得我不打紧,但有一人妳可要牢牢记在脑海里。昨夜救了妳的,是这个国家的太子殿下、将来的王,妳只要记得这个便足够。」
太子殿下?这是小女孩第一次听到的称呼,但它究竟代表着什么意思?她完全不懂。但,这四个字从那一刻起便占领了她的思绪,就像黔柱所言,牢牢地、牢牢地记在脑海里。
黔柱感到喉头一阵热意,许多关心的字句都想脱口而出,但内心的罪恶感却让他开不了口。这女孩是幸运的,虽然她的遭遇极是不堪,但终究她是被神眷顾的。黔柱眼中满是复杂地看着她。
小女孩是这个国家的缩影,她所经历过的苦难和大多数的百姓是一样的;在三餐不继的困苦中,要背叛谁或者被谁背叛,似乎都不是自己所能控制的,争一口饭吃而已,这就是现实,但黔柱身为国家官员,却无法将一切视为理所当然,用一句「时势所逼」来为自己解套。他有幸成为太子的师傅,过着丰衣足食的生活,一切的一切,都是用百姓的血汗换来的,叫他如何心安?
面对眼前这个孩子,他想弥补她的伤口,但内心却对自己这种赎罪的心态感到不齿。即使让她吃最好的、让她穿最好的,也不代表黑沃国的所有子民都能享受到,捉襟见肘的窘境还是会继续下去。
他想了半天,终于挤出这么一句──
「妳的爹娘都怎么叫妳的?」至少先问问她的名字吧。
女孩用那稚嫩的声音对黔柱说出了第一句话:「丫头。」
原来她连个名字都没有。这并不稀奇,但却更让黔柱感到不舍,于是他决定要给她个名字,一个美丽的名字。
他伸手拍拍她的头,像个父亲那般慈爱,笑着说:「丫头,好孩子,从今天起,妳将有个新的人生。」
那声丫头不像父亲的声音,却也让她小小的心灵得到了慰藉。当时黔柱对她许下的诺言她并不懂,但随着年纪的增长,个中酸甜苦辣她逐渐一一体会,对于一手改变她命运的两个男人,默芸只有无限的感激。
即使在某些夜阑人静的时分,她会看着窗外那片让人绝望的黑,偷偷想起模糊记忆中的父母,和当时还是孩子的姊姊、弟弟。不知道他们现在过得怎么样?她心想,甚至她会臆测,在她离开那个家之后,有没有人想念她?年幼的弟弟会不会因为找不到她而哭泣?明知这些都是无意义的问题,也不是她能左右的过去,只是,也许,在看似坚强的默芸心里,还是有一个角落是为那个背叛她的家所留下的。
晨钟还没敲响,半梦半醒之间,睡在自己房里的默芸被敲门声扰了睡眠,她好似听到有人在唤她。
「丫头!丫头!开门啊!」
过了一会儿,那声音还没消失,默芸才惊觉那不是她的错觉,门外真有人在敲门,于是她猛然起身,随手抓了件外衣披上,便匆匆忙忙去应门。
「谁啊?天都还没亮呢。」揉着太阳穴,她满是不悦地问道。
「我的声音都不认得?白养妳了!这臭丫头……快开门儿!」门外的人气急败坏的说着。
迷茫的思绪被他这么一吼,一根一根的神经终于接了起来。默芸打开门,就着廊灯看见了此时不应该出现在这的那张脸,她满是不解。
「右相大人,晨钟都还没响……您找我有什么事吗?」忽然,一个念头闪过她脑中,默芸的神色变得紧张起来。「难道是战君出了什么事?」
黔柱本来已经缓和下来的脸部肌肉又因为她这句话紧绷起来。「呸呸呸!小孩子不懂事别乱说话,战君正在前往南都的途中,一切平安顺利,哪会出什么事!」
安了一颗心的默芸长吁口气,又问道:「那右相大人是有事找我?」
「右相大人、右相大人,这儿就咱老小俩,何必叫得如此生疏。」堂堂一国宰相,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在默芸这小小宫女面前却耍赖了起来;不过默芸已经习惯了,黔柱年纪愈大,在她面前愈像个顽童。
其中的原因她也不是不了解。凭着卓越的学识和过人的才能,黔柱担任少傅时的年纪算是相当轻,就因为年少便负起重任,更是一刻都不敢懈怠,尤其当时黑沃国正遭逢巨变,朝中宫外一片凄楚,他几乎是全神贯注地在政治上,等到太子登基,国势渐稳,他早已过了娶妻的年纪,唯一能让他有家人的感觉的,就只有默芸一人,这个捡回来的孩子名字是他取的,她脑袋里头的东西是他教的,简直就像他的女儿。但碍于外界的目光,默芸并不想让人道长短,因此她在宫里总是和黔柱保有一定的距离。事实上,默芸敬他何止如父,黔柱为她所做的一切,默芸一辈子也不会忘。
「咱不是说好在宫里就要以礼相称吗?这是规矩啊。话说回来,您到底有何贵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