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 > 湄澜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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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他的心高气傲,应该不会隐忍我越俎代疱这么长久,但他与父亲仿佛早有默契,并无一辞。

  我不懂得我的父亲和大哥。

  我甚至不懂得我自己。

  我不知道我这样下去究竟在等待什么。

  除了一次次应战,我看不到自己的前途与未来。

  我有时会中夜惊醒,浑身冷汗,无限惶恐空虚,因为我看见梦中的自己面目模糊,在梦里我甚至说不出自己的名字。在梦里我仿佛看见我毕生无法改变的命运。我深深害怕这样的梦境会变成现实。

  我代大哥出战的最重要一役发生在我二十岁那年的秋天。

  挑战当今三大顶尖剑手中的武当掌门松岩道长。

  我对那一役毫无把握。

  世人皆知松岩道长的绝招\"万壑松涛\" 威力无匹,一发难收。曾出手四次,从未有人生还。

  我没有信心我会是第一个自此绝招下生还之人。

  决战前我陪了阿湄三天,那就象是我和她的诀别。

  我只需要与她一个诀别,因为除她以外,再没有人会关心我的生死。

  我们离开时,阿湄追来相送。

  她不知道也许从此以后她再也看不见她的二哥。

  武当绝顶。

  数十名武林顶尖高手观战。

  山下尚有数千等待消息的武当弟子及江湖人士。

  我已与松岩道长激战五百招。

  从日出战至日落,落了雨,又放晴,他仍未施展他的\"万壑松涛\" 。

  我全神贯注严阵以待,但当他大喝一声\"小心!\" 使出那一招时,我才明白无论怎样防备,这一招依然防不胜防。

  那一剑仿佛狂风摧卷,万壑松涛滚滚撼动连绵浩邈扑面而来。

  那一剑其实是霎那间攻出的无数剑,推波助澜潮涌而至。无可退避,无可抵挡,当者披靡,势无生理!

  电光石火间,他轻点的剑尖已刺入我右胸。

  我尽力避让,随即又中两剑。

  山风骤起,我几乎立足不稳。忽然间,灵光一现,我不及多想,凝聚毕生劲力,无视扑面剑影,一剑直刺他的手腕。

  万丈松涛霎那归于无形。

  我死里逃生,气血翻涌。抬头,见松岩道长面如死灰。

  \"为什么,你为什么能破?\"

  \"树欲静而风必止\",我说,\"你的手就是摧动万壑松涛的风。\"

  松岩道长忽仰天长笑,抛下手中长剑,

  \"我本来怜才之心已起,不愿你死在我的绝招之下。可惜一时好胜,终于忍不住出手,却自取其辱,自取其辱!\"

  \"胜负尚未分出,道长何出此言?\"

  他摇头叹息,

  \"绝招已为人所破,尚有面目再战么?\"

  转身欲行,忽又回身,

  \"公子资质非凡,于剑术一道前途不可限量,五年以后将无人可敌。保重!\"

  我知道他要我保重是要我尽早医治那三处剑伤。

  那三剑快得旁人难以察觉,伤口却不浅。血流很急,只不过在黑衣上看不出血迹。

  但我不能就此离开,我还有没有演完我的角色。

  父亲携我与那些上前祝贺的人应酬寒暄。将近半个时辰后我才脱身回到客栈,已近虚脱。

  我的衣服已被血水染得尽湿,大量失血令我感到头晕目眩。

  我自己要来热水,处理了伤口,换好衣衫。还未及收拾,已有人敲门。

  我开门,看见父亲。

  他漠然扫视我屋中零乱,却只是说,

  \"晚间的庆功宴你一起去。\"

  我哑然。

  他明明已发现我受了伤,他明知我受了伤。但他一句也不曾问我伤势如何。

  他关心的只是这样的场合,我做为慕容源的弟弟如何可以不到场祝贺。

  他提醒我即使演完了大哥的角色,我依然需要演回我自己。

  霎那间我万般心灰。

  \"我会去,\" 我说,\"既然你要我去。\"

  那晚我敬父亲,敬大哥,敬很多人酒。

  我知道我的伤势不该喝酒,但是我想要醉。

  可我是这样的不快乐,不快乐到竟然无法喝醉。

  我应该很快乐吧,因为我听见那么多人赞扬我破掉万壑松涛的那一剑。

  但即使我破尽天下所有的绝招,我也得不到自己父亲的欢心,不,谈什么欢心, 是连关心都不曾有过。要我凭什么快乐凭什么快乐?

  那晚我没有喝醉,我开始发烧。

  在三天的归程中,我一直在发烧。

  我手脚冰冷,然而我的心和身体象有火在焚烧。

  我不相信父亲看不出我的异样,除非他从不曾在意地看我,除非他刻意地忽略。

  这一刻我才终于发现自己的可笑。

  多么可笑,那个自欺欺人的应战者。 他一度以为只要他可以一次次击败越来越强的对手,总有一天他会争回自己的身份。他甚至隐约觉得战胜了松岩道长就是这样一个扭转一生的契机。

  然而他全盘皆错。

  他战胜越多的人,他就越无法脱身。就象一把剑,它越是战无不胜,削铁如泥,它的主人越不肯放手。

  然而即使是一柄剑吧,也该偶尔擦拭,稍为珍惜。

  但这么多次生死关头,重创轻伤,父亲却连问也不曾问过一声。

  如果我曾令他关心,那也只是我的成败。至于我的生死,他甚至懒待皱眉。他永远冷冷旁观,不动声色,他任由我自生自灭,自伤自弃。

  我想起那个曾经无比欢欣的十六岁少年,在无边黄花中吹笛微笑的少年,仅仅四年,却已恍如隔世。但他在我的记忆里鲜明如画,永不可忘怀。虽然他那样天真,天真得得可悲又荒唐,他依然带给我一生之中绝无仅有的蓬勃狂喜与欢乐。那竟是我一生短短最为快乐的时光,然而它已飞逝而去,永不重回。

  家中迎接我们的是另一个庆功宴。

  我不需要父亲的提醒也知道我自己该坐的位置。

  我一杯杯地喝酒,喝不醉也好,至少还有喝醉的希望。

  但是突然间,一根竹筷击碎了我的酒杯。

  一个声音冷淡地响起,

  \"一人向隅,举座不欢。既然不高兴坐在这里,就回房吧。\"

  我没有抬头。因为不必。

  我知道是他。

  我本以为我的心已死了,现在才知道不是。已死了的心不会痛得让我觉得它又死了一次。

  酒杯的碎片割伤了我的手。我将颤抖的手藏在衣袖中,慢慢站起身来。

  我走出宾客云集的大厅。走过众目睽睽。

  那些异样的眼光已再不能伤我,因为我已被另一个人伤入膏肓。

  我走到厨房,抱了两坛酒。

  我去了我的废园。

  阿湄后来来陪我。我的阿湄。

  她陪我喝酒。

  她陪我一起不快乐。

  然而连她也救不了我的心。

  我回到自己的住所。

  我开始咳嗽,恪血。我全身烧得如火如荼。

  我已经挣扎了四天,不,我已经挣扎了二十年。

  我再也没有足够的心力。

  我想我甚至支撑不到天明。

  但是阿湄她不肯让我死。

  在我深沉的昏迷中,我依然知道她在我身边,她陪着我,象我从前每一次受伤。当我的咳嗽带来撕心裂肺的疼痛,当我觉得生不如死,我总能感觉到她的手紧握着我的,仿佛死也不肯松开,永远也也不肯松开。

  我是不能不抛下她的吧,留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样的世上,这样一个家里。

  我是他的二哥,我答应过要照顾她,在多年以前我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

  我还没来得及给她吹那支曲子,我们还不能轻言别离。

  我要活着,为了阿湄。

  为了在这样的苍茫人世,还有我们两人,可以冷暖相呵,相濡以沫。

  我醒来时是晚上,烛火暗淡,远不及她憔悴长睫上成串坠落的泪光。

  我们那一次没有分离。

  然而今天我为阿湄吹了那支曲子。

  因为我知道我们将不得不别离。

  一番风雨三千里。她将要远嫁到塞外的池家。

  从此分两地。

  曙色清明,我望着阿湄的脸。

  那么熟悉的眉目与神情,却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我轻轻抚摸她的头发,\"阿湄,\" 我说,\"照顾好自己。有一天,我会去接你回来。\"

  阿湄轻笑,虽然只是强颜。

  \"也许我会喜欢上那里,不愿意再回来。\"

  \"那么,就由你,\" 我轻轻说,\" 我只要你快活。\"

  我这一生已经再也不可能快乐。

  如果可以,我希望阿湄,她可以连我的那份快乐都一起拥有。

  浩荡的迎亲队伍慢慢穿过苏州城的闹市。人们夹道观看江南慕容与塞北池家再次联姻的盛况。

  十年前,我最美的姑姑慕容宁由同一条路跋涉千里嫁到池家去。三年以后,池家来信说她已染病故世。却有传言不翼而飞,说她被池家逼疯,在红莲峰顶自焚而死。

  阿湄她当然听见过这样的传言。

  她只有十八岁,她怎么可能不会害怕。

  但是她仍坚持。

  我说过要照顾的人,结果却为我牺牲了自己。

  我的阿湄,我的阿湄。

  我送她到长亭。

  隔着车窗,我们对饮一杯别离酒。

  酒里映着长天枯云,愁肠离索。我们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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