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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把簪子握在手里,也不顾那断处扎得手疼,慢慢坐到案边去。案上摆着纸笔墨砚,是我前一日心血来潮写字来玩未及收起的,原本只写了一半的句子:

  “愿妾身为红菡萏,年年生在秋江上。”

  后面却已被续上了:

  “重愿郎为花底浪,无隔障,随风逐雨常来往。”

  墨迹犹新。那笔迹,花笺上见过多回--是萧四了。

  我又咬唇,任凭新伤加在旧伤上。临窗坐着,仿佛累到极点,什么也不愿想了。

  不知是谁,一早唱起来:

  “敲风修竹珊珊,润花小雨斑斑,有恨心事懒懒。一声长叹,临鸾不画眉山。”

  一连几天,沈绘不曾再来见我。萧四若无其事一般,该来便来,不动声色。我,我依旧倚门卖笑。因卖的是笑,再如何笑不出也得笑,所幸已卖了这许多年,成为习惯,天塌下来丹青照样可得在那里巧笑倩兮。只是神情一味的恍惚,惹得妈妈又数说起来:“丹丫头魂不在身上!”

  锦屏替我说话:“我看她是有些病的模样,歇一日罢。”

  于是这一晚我并没有客。

  这一晚沈绘来了。

  我看他走进来时,不是不意外的。

  他专注看我许久。“丹青,”他叫我,“出去走走。”

  我说:“好。”

  是夜间,一条秦淮河又妖娆起来,红衫绿袖,珠歌翠舞,丝竹管弦,灯火萤萤映在墨墨的水波里,像洒上金粉,闪亮着,碎成一片片。

  有娇媚的歌声唱:

  “挨着靠着云窗同坐,笑着看着月枕双歌。听着数着愁着怕着早四更过。四更过情未足,情未足夜如梭。天那!更闰一更妨甚么?”

  元曲不过旅思乡愁,怀古讽今,写景避世的,除开这样就只得闺怨春情,也很适合我们拿来唱。自《诗经》开始吧,决不少了写情的诗文,那些文人骚客写了出来给我们唱。

  沿河直走到文德桥,虽是走出来了,我与他却都不说话。

  他的眉结在一处,埋头走路。我很想伸手抚开他眉心那一个结,只是终于没有,只是和他一前一后地,默默地走。

  文德桥附近人多了,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再往前须得在人缝里钻,不时撞上人。他终于无法再埋头走路。他本不是好脾气,颇不耐烦抬起头来问:“怎么这么多人?”

  我也跟着停下步子,想一想,说:“今天十一月十五,秦淮分月。”

  他“啊”一声,转身来看我。

  我却看文德桥上,一桥的人,像煞《清明上河图》上那一座桥。

  “秦淮分月的景致这样著名,我在秦淮河边许多年也总没见过。”我说,“大约是因为太近在咫尺,总想着要看也容易,所以一直不去看,竟从来没见过。”我笑了笑,“这样的事情也多了。”

  “丹青!”他的手扶住我肩。

  我转头看他,他的脸离我那样近。我看着那张脸上的急切,知道他要说什么,我垂下眼叹了口气:“你还要我怎样呢?丹青从来都是这样一个烟花女子,再怎么不爱风尘,也只得随风尘转。”

  他冲口而出:“我赎你!”

  我身子一震。他急急再说一遍:“我赎你出来!”

  我感觉两手渐渐冰冷,没了温度。“赎出来做什么?我算什么?”我垂下头,“丹青值得什么?”

  他一言不发,像被我问住了。我轻轻挣开他的手,退了一步,摇了头。

  他疑惑地看着我,并不明白我断然拒绝的理由。

  我低低地说:“你不要再来了。”

  周围人山人海,我告诉他:别再来见我了。

  抬起头,看见他脸色发白,双眉结得更紧,似乎再也解不开。

  “好。”他咬着牙,“好!”他转身走开。

  我也转身,为着不要见那个渐渐淹没在人海里的背影。

  急痛攻心,我靠着墙弯下身子,几乎没了气力。

  远远的,远得仿佛在另一个世界,有人大叫大跳:“看见了!看见了!秦淮分月!桥这一边有一半儿的月亮呢!”

  更多人挤着看着问着:“哪儿?哪儿?”

  “哎,我怎么看不见?”抢着要看。

  秦淮分月,只在每年十一月十五这一天,水中圆月被文德桥生生分作两半,一半在桥这边,一半在桥那边。

  我恍恍惚惚地想:分月,也不算得怎样的好景致。

  一路上不知怎样挨回去,扶着墙走,一步一步,居然也走到头。

  一进门,锦屏瞧见我,立刻丢了手头一切的事情跑过来,一叠声的问:“怎么了?怎么了?可是病了?脸色白得跟骷髅骨头似的。”

  银儿在一旁暗暗的扯她袖子。

  我只有力气伸出手一压,哑着嗓子说:“你随便我去,别理了。”

  她看看我,终是不放心的样子,但也放了我不再问了。

  第六章

  这一回我十分感激锦屏,竟忍了三天没来追问我。这三天,我称病在房里不出门。

  到第四天晚上,她来敲我门了。见了我,先吓一跳:“这才几天不见,整整瘦下去一圈。”

  我笑笑:“不是病么?”

  她这回不饶我了,紧盯着我问:“病根呢?”

  我不做声,低头喝粥。

  她说:“是沈绘。”

  我放下碗,叹口气说:“连粥也吃不得了,撑在胃里像块石头。”

  她并不放松我:“丹青,那日你和他出去,倒是怎么了?”

  我默默坐着。

  她催我:“你说话呀!”

  我忽然笑起来,又把她吓一跳。“他说赎我出去。”

  锦屏胡涂了:“你--你莫要告诉我你不肯让他赎。”

  我点点头。

  锦屏脸色一变,“刷”的就站起来:“你傻了?你不是最不愿待在这阁子里头的么?看你自来疏懒学那些琴棋书画歌舞技艺,迎逢男人的手段,永远的心不在焉,只为不愿应付他们那么殷勤。丹姐,记得你一回说,卖笑也就罢了,莫要把心也卖了给人--”

  我勉强一笑:“我何时说过这等话来的--也不记得了。”

  “你自然说过!”她正盯着我,丝毫不放,“那个沈绘,咱们眼见你是破了天荒地那么待他,心也许给他了,怎么等他说赎你,你又不要?你这脑子里头,转的倒是什么念头呀!”

  锦屏的声音炒豆子一样“噼噼啪啪”一阵子乱响,一声声直砸进我心里去。

  我缓缓摇头:“你那天又不在那里,看不见。他根本赌气一样,说赎我--这个样子赎出去,又算什么呢?”我惨白着一张脸笑起来:我算什么呢?眼见着是这一个人了,什么都是对的,就只一样错--我的身份,我算什么呢?

  锦屏难得闭了嘴听我说话。

  我说:“屏儿,你可知道他并不知道我?你说,他爱我什么呢?就算爱我漂亮好了,可是,他本就是画画儿的,也应晓得,那有一种颜色待得天长地久呢?总会褪了,淡了去。”我低了头,微微地笑,“屏儿,你可知道韦庄的词,有一句,我记得最清楚。”

  她极其小心,点点头念:“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不是。”我打断她,“不是‘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是‘绿窗人如花’。咱们这样的女人呢,就像花一样,只开那么一下子,就谢了,所以有说:‘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锦屏听得一怔,握起我的手来,嘴唇动了动,但没说话。

  “我怕什么?”我笑笑,自言自语一般说,“我怕‘红颜未老恩先断’,怕他‘明媚鲜妍能几时’,我怕什么都不长久。”

  “丹姐--”锦屏叫着我的名字,手足无措,“丹姐,别哭啊,我--我从来没见你哭过。”

  哭?我是卖笑的,怎么会哭?

  然而摸一摸脸颊,湿冷的一片,泪水早夺眶而出。

  “丹姐,”锦屏叫我,声音也哽咽起来,她扑过来抱着我,“别哭,求求你别哭。”她却先忍不住,伏在我身上,哭了。

  “我赎你!”

  我怔一怔,招回魂游天外,抬起头来问:“什么?”

  他仿佛有点泄气。这话本就难理直气壮说第二遍出来。“呃,丹儿……我说我赎你。”

  我笑笑:“嗳呀璟少爷,袁二老爷上屋抽梯把你关了半年在阁楼里读书,怎么好像没什么效用呢?”

  过一个冬季,又是春天。

  我拨一拨琴弦,漫不经心随口唱:

  “笑将红袖遮银烛,不放才郎夜看书,相偎相抱取欢娱。止不过迭应举,及第待如何?”

  袁璟一拍巴掌:“嗳,正是,‘及第待如何’?丹儿说到我心坎上去!”

  我笑:“是白朴说到咱们璟少爷心坎上。”

  他又说:“你跟了我,不好过在这里?”

  我淡淡地说:“算了吧,二老爷哪里会让我进门。”

  “他若不让,我,”他急了,“我……”

  “我”了半天,又“我”不出个所以然来。

  我为他添一杯酒,笑唱:“这边走,那边走,且尽金樽酒。”算了,饶了他罢,帮他搬架梯子来下这个台。

  送走袁璟,我闲闲坐在窗边,看见锦屏走进来问:“待会儿有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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