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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恰好袁璟接酒,眼睛也在别处,两下里手一错,碰翻了酒杯,满杯酒淋在我裙子上,一齐“呀”的一声。

  我站起身来笑:“血色罗裙翻酒污。”便往里边走。

  袁璟一把扯着我,侧了头问:“生气了?哪里去?”

  我拨开他手:“换一身衣裳。不然湿淋淋的陪着你不成?你再不放手我才恼。”

  我转进舱里去的时候,那叶小舟靠近了,舟上的人不及停稳了已跳上这边船来。

  细竹帘后,我挑开一道缝来看,见那人一抱拳:“袁璟公子?”不惯为礼的模样,神情也罢,说话也罢,都是硬邦邦的,就连那一礼都生硬。

  袁璟站起身来还礼,却是认得他的:“袁璟久仰‘神工画师’之名,有心结交,只恨今日才得见沈兄风采。”两边相较,自是这一边流利倜傥得多了。

  我却听了“神工画师”四个字,一颗心猛地一跳,忙用手按着心口,仿佛恐怕心从胸腔里跳出来,旋即自己轻笑出声,放下帘子理妆。

  舱外两个人的话钻进耳朵里来。

  “听闻沈绘一幅《竹枝松鼠》图轴在阁下手中?”我听得又笑:这倒真是开门见山,直统统一点弯子不会打的,什么寒暄,什么客套,全没有。

  袁璟闲闲地答:“这是在下三生有幸。”便是认了。

  “现在图轴在何处?沈绘想讨回。”

  这回不仅是我,连袁璟都笑:“不巧了,已赠与照花阁丹青姑娘,搏红颜一笑。”

  这一回沈绘顿了一顿,再开口已有几分气:“可能讨回?”

  袁璟终于有些被得罪了,不咸不淡地说:“送出的东西,照例是没有讨还的规矩吧?”

  我讶然看着舱外,隔着细竹帘子见一个站得笔直的人影又一抱拳:“如此告辞。图轴沈绘自去讨回。打扰袁兄雅兴。”就这么再跳回小舟去了。

  这来去之间不过一盅茶的工夫,等我出来的时候袁璟一脸怒色在那里,连哼数声不说话,真正是被得罪了。

  我抿着嘴望着他笑。

  他忍不住开口:“你怎么那么开心?笑了又笑。”

  我依旧笑:“笑你呀。”其实是笑那个人,沈绘。

  我说:“原来那画儿是偷来的,现在原主儿找上门来了。”

  他恼道:“一个画儿,也值当去偷?”

  我只是笑:“那你倒说说这画是怎么得的?”

  他终于沉不住气:“不偷不骗,有什么说不得的?那图轴不过是他少年时习作--那时分谁又知道沈绘是谁呢--辗辗转转到我二伯手上,老太太生日时又作礼孝顺老太太,前些日子我瞧见就讨了来--又有什么不对了?”

  我点了点头:“这话怕有几分真,谁不知道贵府上老太太最疼就是璟哥儿了呢。”

  他哼一声:“骗你做什么?”

  我手中绢子一甩,轻轻拍在他脸上。“骗我收你的贼赃啊。”

  他见我闹他,重又起了玩兴。“好啊,你也赖我是贼?”

  我把头一偏:“难道不是?你且说说,袁二老爷明明禁了你的足,你今儿倒是怎么出的门?翻墙钻洞,还是爬篱笆?”

  他终于把刚刚的事撇下,跟我笑闹,什么气恼都立时消得干净了。

  第二章

  第二日我伤风,因吹了风着了凉,头疼喉咙哑,什么都不愿做,躺在床上休息。

  萧四来探我,我也只得半坐在榻上见人,举起手挡着脸。“四爷何苦在人家病的时候来看呢,蓬头鬼似的,怎么见得人?”

  他笑了笑:“昨日玄武湖上风大。”

  我奇怪:“四爷看见我了?”

  “听见你弹琴了。”他说,“来来去去就是那么两支曲子,指法生疏得可以,全南京城就只得你弹得出。”

  我笑:“丹儿本来懒,怕是全南京城也知道了。”又说,“四爷回去吧,我病着,这儿又没有什么好招待的。”

  他四下一张,一抬手已经把沈绘的图轴拿来。“这是什么?”打开,不由得赞了一句,“好画儿,又是谁送的?怎么不挂起来?”我不及阻止,他转出屏风外边自作主张把画挂了起来。

  我也不好埋怨,只是说:“才拿出来看来着。何况这画挂在这屋子里也不大配的。”

  他点点头:“倒是,要是你,需画了牡丹芍药来配才好--这《竹枝松鼠》还是拿下来罢。”

  “这是什么比方?丹儿怎么配得起这些花儿?”我赶紧着说,“哎呀,四爷别折腾了,来我这儿就爬高踩低的,干什么?”

  他瞧着我笑:“嫌我给你这儿添乱了?轰我走?”

  我有些懊恼:“都说不想给四爷看见这狼狈样子了--改天赶着请四爷还来不及呢。”

  他站起身,整了整衣裳。“好,我走。”走两步又转头,“对了,袁家那少爷被关起来了,你知道?”

  我一怔,随即笑:“也不是什么新闻了,袁二老爷不是上上个月就禁了他的足?”

  他抬起手摆了摆。“这回不同,袁二老爷着实气得狠了,把人关上阁楼,抽了梯子--连上屋抽梯的招儿都使出来,怕是认了真了。听说还打了板子。”

  那双眼睛带着戏谑看着我,只差没把话明白说出来:丹儿,又一个被你勾去了魂儿的。

  我想不出什么说话,含糊应了一声:“哎呀,这可糟糕。”

  他又说一句:“我走了。”这回才是真转出屏风外边。

  见他终于走出去,我略松一口气,暗地里有些怕他,因为应酬他最费神,非得打叠起十二万分精神不可,说句话都得小心翼翼,担心一字之差不自觉就得罪他了。我也见过他被得罪那样子,面上并没什么,依旧平常说笑,但一双眼睛亮得异常。较之那些七情上面的,我是怎么也不肯惹这么一个主儿的。

  却听门声一响,他“咦”一声,随即扬声:“客似云来,丹儿,又有人探你来了。”这才出了门。

  然而来的,是什么人呢?

  只听见小灵儿急急慌慌的声音,带着几分恼:“哎哎,爷来找姑娘也是有规矩的,怎么二话不说就往里头闯?更何况丹姐姐今天身子不好,爷也没点儿怜香惜玉的心么?”

  我皱了皱眉,心想着这又是谁呢?定不是熟客。

  塌前挡了一座屏风隔去视线,只见一个模糊的影子。

  我叫住灵儿,开口问这不速之客:“请问公子是哪一位?丹儿病中不便接待,若要见面需得改个日子了。”

  那影子不在深入房中,只在外面立定了,正对的应是萧四才挂起来的那幅画。

  但听他说:“不必。沈绘要找的不是人。”

  昨日才听过的声音、语气、名字。我嘴角不自觉浮上笑意。

  “沈公子要讨回《竹枝松鼠》图轴么?”

  听得灵儿低低嘀咕一句:“这人!有这么说话的么。”忽又嚷起来,“哎,你干什么!”

  一阵响动,然后“嘶”的一声,是纸被撕破的声音。

  灵儿的声音带着些哭腔:“丹姐姐,他把你的画儿撕了。”

  我吃一惊,也微微恼了:“沈公子何须如此?”

  只听他冷冰冰的声音:“此画沦落至此,沈绘耻于将其留诸世上!”

  我反而沉住了气,淡淡道:“闯入别人房中,强行毁去别人的东西,还能像公子一般振振有辞的,还真不多见了。沈公子既已将画赠人,画便非公子所有,现下毁去的也是他人之物。”

  他顿了顿,才说:“我自会赔你。”

  我冷笑一声:“赔什么?黄白之物?这是公子自将画作贬了身价。”

  屏风外的人不说话了,一阵安静。

  “不必了。”我说,语气缓和些许,“丹青倒有一事请教:公子自以为此画如何?”

  他沉吟片刻,答我:“少年时作,不如意处甚多。”

  他若说了“不如意”,便是真的不如意,非是假作谦逊之词,我分得出。

  我点点头,也不理他看不见里头。“这便是了。沈公子自毁画作,不过以为丹青一个青楼女子,不配此画。但画既非白璧无瑕,公子又何以挑剔图轴所属之人?”

  一口气说了许多,原本昏昏沉沉的脑袋更糊涂,一阵乏意上来。只听他倒被我说得没了言语,我叹一口气:“我累了,灵丫头代我送客。”

  灵儿清清脆脆应了一声,说个“请”字,而后门开门闭,他走了。

  ***

  我全身一点点力气都提不上来,暗恼自己这一同发作,不知怎么就斤斤计较起来。丹青又是什么身份,能和谁认真生起气来,非驳他回去不可呢。但想一想,又觉着这个沈绘着实可恶,惹得我这出名浆糊脾气的人也生了气。唉,我想,还病着呢,哑着嗓子同他说了一堆的话,明天怕是连话也要说不出了。

  正胡思乱想着,只听见一副温柔妩媚的嗓子:“刚刚从丹姐房里出去的那个怪人是谁呢?”

  萧四说中了,今日当真“客似云来”。

  珰儿和锦屏儿转过屏风走近来。

  珰儿的名字有些拗口,但她姓丁,合起来是丁珰,却是个别致有趣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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