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岁回来,同三叔说:“医生说她过些时日会好转。”
  三叔悲愤,“她从来没过过好日子。”
  三婶忽然笑著问:“私立医院的单人病房,又雇著私人看护,费用惊人呢。”
  三叔抬起头来。千岁缓缓说:“我们还有点积蓄。”
  三婶笑咪咪,“我们走吧,这里有医生看护。”不由三叔分辩,她拉起他就走。
  千岁感慨,就在这时,他听见母亲说:“哎呀,那是三叔呀。”
  千岁十分高兴,“妈,你想起来了。”
  “三叔说些什么?”
  “他问候你。”
  “有个人回来了,那是谁?”
  这时看护进来,“王太太我推你出去晒太阳。”
  一连三晚,千岁都看见同一个年轻女子上他的车。
  她长得标致,但是眼神沧桑,嘴角微微下垂,有股特别韵味,习惯双臂绕胸,挡著手袋,明显见过世面,大抵不轻易信人。
  衣著普通但自在的她独自坐在最后一排,见千岁注意她,并不介意,只是牵牵嘴角。
  她进进出出,总是选王千岁车子来坐,是为著什么?
  第四夜,车子遇到特别检查,所有乘客需下车搜身,警察牵著狼犬过来逐辆车嗅查,分明是寻找毒品。
  千岁胸口揪紧,呼吸迟滞,表面尽量镇静,他站到暗角去静观其变。
  车厢里肯定有货物,今日,可在那年轻女子身上?
  女警正仔细盘问那女客。
  只见她低声讲了几句话,女警伸手招千岁。千岁走近。
  女警说:“车子经检查无事,你们可以上车了。”
  那女客忽然探手进千岁臂弯,千岁一愕,但他随机应变,这次,年轻女子坐近车头。
  女警笑说:“你看你太太对你多好,每天跟车,怕那些野花野草勾引你。”
  太太?
  千岁这一惊非同小可。不是发作时候。
  他坐上驾驶座位,警察示意他驶过。
  回到市区,那女子神色自若地下车。
  “喂,”千岁喊住她:“太太,我还不知你的名字”
  她笑了,“我叫苏智。
  “苏小姐,我俩从不认识,怎么忽然做了夫妻。”
  苏智诧异,“你可要看结婚证书?”
  千岁诧异到极点,“你说什么?”
  她自手袋里取出一双透明胶封,递近千岁,千岁看得呆了,那是华北政府发出盖印结婚证书,一具他王千岁姓名年岁地址,且有结婚合照。
  千岁抬起头,他在做梦?
  苏智轻轻说:“去吃碗云吞面。”
  千岁下车,她又伸手臂挽著他。
  千岁问:“你是王叔手下吧。”
  他俩在大牌档坐下。她笑笑,“你说呢。”
  “那张伪造结婚证书从何而来,照片肯定是电脑合并。”
  苏智不出声,滋味地吃起宵夜,她还添叫一碗豆腐脑。
  “你是什么人?”
  “苏智,二十三岁,湖北人。自幼随舅舅迁居广州,中学程度,会说英语。”
  “王叔派你跟车,是因为不信任我?”
  苏智微笑,“假设有司机连人带货失踪,如何向对方交代?”
  千岁叹口气,“我以为我值得信任”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你打算天天坐我的车来往岭岗。
  “这是我工作。”
  “又何须认作我妻子?”
  “你看刚才那女警觉得我俩多温馨,立刻放行。
  “你同她说什么?”
  “我同她说,丈夫一次按摩,染到疾病,几乎离婚,现在,我寸步不离。千岁啼笑皆非。
  这番陈情剖白达到声东击西效果,女警即时大表同情。“如果有幼儿同行,更加方便。”
  “你这样聪明伶俐,为什么不做正行?”
  苏智笑了,她学著他口吻反问:“你这样勤工好学,为什么不做正行?”眼神沧桑毕露。
  千岁无奈,“今日,货物藏在何处?”
  “坦白说,我不知道。”
  “车子面积有限,我可以找得到。”
  “你开车,我跟车,何必多管闲事,有本事,做够期限脱身。”
  “走得甩吗?”
  “木兰街有的是司机,一日来往岭岗一千转,何必缠住你不放。千岁不出声。
  苏智改变话题:“赚到钱,你打算做什么?”
  千岁答:“让母亲生活舒适点,你呢?”
  “我打算开一家玩具店。“那很好。”
  苏智嫣然一笑,“走吧,丈夫。”
  第二天晚上,司机们聚集在站头议论纷纷,半怠工,口沫横飞,摩拳擦掌,他们本来话就比正常人多,何况真的发生大事。
  “要削我们三成班次!”
  “七月生效,追讨我们老命,非赶尽杀绝不可。”
  “官商勾结,杀尽良民。”千岁静静聆听。
  “说是我们非法以岭岗口岸作终点,严重影响口岸服务秩序,上落客站附近的环境及货运,形容司机‘失控’。”
  “班次一减,候车时间相对增加,票价铁定上升,对往返两地市民不便,势必转乘另一种交通工具。”
  “凡扰民政策,必飞快实施。”
  “交通部只批出五百个配额,一个配额代表一转车,即一来一回,但业界却超班一倍,至一千转,令九铁少收三亿,愈来愈不像样,决定规范。”
  众司机喃喃咒骂。
  这时,忽然有人高声唱歌泄愤:“一叶轻舟去,人隔万重山哎哟——”
  千岁觉得无奈。
  乘客坐满,司机们只得回到座位,驶走车子。这一行应运而生,等到运道一去,势必沉寂。
  苏智最后一个上车。
  收工后,他俩去吃宵夜,苏智吃一般粗糙平凡的食物,照样津津有味,吃相可爱。
  只有试过肚饿,或是吃完这一顿,不知下一餐从何而来的人,才会那样惜福。
  苏智抬起头来,“看什么? ”
  千岁别转头去。
  像我们这种人,只有自己对自己好,否则,还有谁理我们,谁会送一块糖,赠一件衣裳,若无打算,饿死天桥底。
  “你怎样入行?”
  “我走粤港单帮,来回带香烟化妆品奶粉,后来,又随人到巴黎带名牌手袋,被他们看中。”
  “也是按转数赚取酬劳?”
  “蝇头小利。”
  “一滴露水,对蜻蜓或飞蛾来说,也足够解渴。”
  “王千岁,你这个人很有趣。”
  “你一个人住?”
  苏智点头。
  “我也独居,家母仍在医院里。”
  苏智忽然明白他铤而走险的原因,不禁恻然。
  她看著他的一双手,犁黑粗糙,不似斯文人,但是车里却有一本英文书:《马丁路德及宗教改革》,这人真的十分有趣。
  “有女朋友没有?”
  “我喜欢的人不喜欢我,喜欢我的人我不喜欢。
  “嘿!”苏智笑出声来。
  “你呢?”
  “我对感情深切失望。”
  千岁想,一定是吃过亏。
  这一个晚上,千岁忽然觉得时间易过,母亲入院之后,他第一次笑,这都是因为苏智,他俩在同一架车上。他们在小食档分手。
  第二天早晨,千岁去看母亲,她正在吃绿豆糕。“谁送这个来?”
  看护答:“一位小姐放下就走了。”
  “什么样的小姐?”
  这时千岁妈说:“医生说我可以出院,我真想回家。”千岁笑,“那多好,我即刻去办手续。”
  他与医生谈一会,了解情况,他完全放心了。
  回到家,有一个打扮朴素的外籍女佣在门口等候,“王先生叫我来侍候太太。
  千岁以为是三叔,心存感激。女佣一进门立刻动手工作,手势熟练,经验老到,是照顾病人专家。
  不久,金源带妻儿探访。
  那两个孩子胖大许多,十分可爱,粗眉大眼圆头,像煞金源,千岁妈十分喜欢。
  蟠桃剥橘子给千岁妈吃,一边唠叨丈夫。
  金源大喝一声:“女人,你有完没完,我说一句,你讲足十句。
  千岁很觉安慰,这已是一对老夫老妻。
  他们告辞后三叔也来了,三婶像贴身膏药似跟在身后。
  千岁认为她实在没有必要严厉监管三叔,不过,那是长辈的家事。
  三叔诧异,“这个女佣很周到,何处找来?”
  千岁一怔,不是三叔推荐,那是谁?
  三叔喝一口热茶,轻轻问千岁:“最近可有陌生人找你?”
  千岁摇头。
  “千岁,有事找我商量。”
  那边三婶已竖起耳朵。
  千岁只是陪笑。
  三叔低声问千岁妈:“可是他来过?”
  千岁妈反问:“谁,什么人?”
  三叔完全不得要领。
  三婶却催他:“时间不早,我们还有别的事。”
  千岁送他们出去。
  回来时听见母亲笑著说:“三婶太紧张,三叔是好男人,她大可放心。千岁知道母亲在痊愈中。
  可是他仍觉纳罕,按理,他不过是众多带家中一名,俗称驴子,王叔为何对他另眼相看,居然派佣人来侍候。
  他的事,王叔像全知道,有这个必要吗,他只是一个小人物。
  当天晚上,千岁不见苏智。
  他照样开车,可是,略觉失落。
  他俩同车同路,命运也相同,特别投契。
  车后有两个大叔,高谈阔论,把领导人当子侄一般教论,千岁几乎想在车上贴一个牌子:勿谈国是。
  可是其他乘客听得津津有味,像是举行论坛一般。
  回程下车,千岁检查车辆,发觉近车尾座位底下有一件大型行李,无人认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