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真看到一只学生手表,一包烟丝,以及一帧照片。
  他认得的确是大哥物件,照片里正是他们一家五口。
  家真眼泪流下来。
  他掩住眼睛,但不,他不止双目流泪,他整张面孔每个毛孔都在流泪,止都止不住。
  鸭都拿轻轻叹声气,“我去斟杯酒给你。”
  他让家真独自宣发情绪。
  家真低头,握住大哥遗物,贴在胸前,一声不响默哀。
  不知过了多久,书房门嗒一声推开。
  家真以为是鸭都拿,他抬起头来。
  但是缓缓进来的却是一个穿越白色中国旗袍的女子,身段曼妙,轻若流荧,她过来,坐在家真对面。
  她这样安慰家真,“不要伤心,我们这里每一个人都永远怀念许家华。”
  家真呆住,她,是她。
  只听得她又说:“许家真,我认得你,你是当年偷窥我沐浴的那个小男孩。”
  家真说不出话来,他无地自容。
  “后来,你给我叔叔打了一顿,可是?”
  家真瞠目结舌。
  “我怎么知道是你?”她轻笑,“你看得到我,我当然也看得见你,你的五官一点也没变。”
  她也是,清丽如昔,大眼睛宝光流露。
  许家真悲喜交集。
  她把那只学生手表戴在家真腕上。
  “后来,我们有见过一次。”
  家真更加讶异。
  “是的,那次拍摄广告,你来探班,我又看到了你,我走进化妆间,以为你会跟上来说几句话,可是你没有,”声音到这里有点唏嘘,“三个月后,我便与鸭都拿结婚了。”
  原来她一直知道有他这个人。
  这时,家真知道再不讲话,永无机会。
  他低声说:“这些年来,我一直记得你,在我最苦恼时刻,你的脸,像一颗明星般照亮我的心襟,叫我振作,我感激你。”
  她像是讶异了,“家真,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好听的话。”
  家真腼腆的笑。
  “搬家之后,我也吃了许多苦,看到若干嘴脸,受过极大气恼,但是每次想到住在工人流动宿舍时种种趣事,包括一个小男孩为我捱打,都会觉得愉快,我得感谢你才真。”
  她轻轻握住他的手。
  过一刻,她又轻轻松开。
  这时,管家在门外说:“太太,晚饭准备好了。”
  鸭都拿也进来说:“家真,试试我们家的娘惹菜。”
  灯光下看到她,更加觉得与心底深处的蚀刻倩影一模一样。
  在饭桌上家真一言不发,也吃得很少。
  鸭都拿说:“家华也是这样,往往一日不发一言。”
  吃晚饭,她退下休息。
  鸭都拿又千叮万嘱,恳请许家真回蓉到服务。
  家真只喝了一点点葡萄酒,却像是余醉。
  昆生比他早回。
  “我们搬进总统套房来,是怎么一回事?”
  家真却抱怨:“我的左眼皮跳了一日,不知什么兆头。”
  “我是法医,不信这些,你用冰水敷一敷会有帮助。”
  家真倒头便睡。
  第二天一早家英来找他。
  “你昨日去了何处?近日荣登总统套房,别忘记今晚有重大仪式。”
  家真点点头。
  他忽然缠着二哥说儿时趣事。
  “家英,你比我大五岁,我小时是个怎样的人?”
  “淘气,爱哭。”
  昆生在一旁笑。
  家真问:“还有一些其他吧。”
  “很得母亲钟爱。”
  “还有呢?”
  家英笑,“一出生父亲便荣升总工程师,所以得宠。”
  家真颓然,“你看我的一生乏善足陈。”
  昆生答:“那才好,幸福女子一生通常一句话可以说完:二十余岁结婚相敬如宾生一子一女白头到老。”
  家英说:“晚上见。”
  他走了。
  家真揉揉眼,“我真不想观礼。”
  “去,代表家华。”
  家真答:“若不是为着家华,我真情愿回加州老家睡午觉。”
  昆生微笑。
  “周志强叫我永睡不朽,”家真自嘲,“他与志明往往三五天不眠不休。”
  “所以他们老得快。”
  “昆生,你爱我。”
  “是。”她笑哈哈。
  “为什么,我自觉无甚优点。”
  “你有才华,你聪明敏感,谙生活情趣,你孝敬父母,还有,你安分守己。”
  家真没声价道谢。
  那天下午,家珍与昆生去逛蓉岛古董街,替朋友找一架木雕屏风。
  古玩这样东西,无论真假,都可遇不可求,他们竟没找到,只得到附近冰室休息喝柠檬茶。
  冰室对面有几株大榕树,根须垂到地上,孩子们在附近嬉戏。
  家真凝视他们追逐嬉笑。
  昆生留意丈夫专注神情。
  她忽然说:“幼儿们真可爱。”
  “你有无注意到,半岁以上,他们就会露出调皮的样子来。”
  昆生笑,“有些比较憨厚。”
  “昆生,回家之后,我们也得计划一下家庭人口,辛苦你了。”
  昆生笑答:“义不容辞。”
  就这样说好了。
  回到酒店,他俩更衣出外吃饭。
  出示请帖,经过保安,忽然有人迎出来。
  “许家真先生,请到这边。”
  可是另外有英国人冷冷说:“许先生将坐在赫昔逊这边。”
  家真连忙陪笑答:“我明白,我自有分数。”
  鸭都拿却派那曹某来说:“许先生将坐在许家华的位子上。”
  昆生突觉不祥,她微微拧头。
  家真立刻会意,“我们坐这里即可。”
  角落有几个位子并无名牌,家真与昆生坐下。
  这时国歌已经奏起,一时众人素静站立,无暇再辩论座位问题。
  接着,有人上台致辞,再致辞,又致辞。
  一定有人食不下咽,或是食而不知其味。
  礼堂大得容易迷路,转来转去,前途不明。
  家真轻轻问:“可以走了吗?”
  昆生安慰:“还要升旗呢。”
  “多累。”
  “嘘。”
  许家真如坐针毡。
  大哥如果在场,会怎么应付这种沉闷场面?
  想到家华,他心绪比较安宁。
  大哥根本不会出现,他会在某处冷角落喝啤酒静观电视荧幕上升旗仪式。
  大哥就是这样一个人。
  升旗时刻来临,宾客鱼贯而出,站到广场。
  灯光照如白昼,家真被带到一个好位置上,他总算看到了家英。
  许家英架着墨镜,站在赫昔逊身边,全神贯注戒备,他像一只鹰,又似一只猎犬,不停环顾四周,每条寒毛竖着万分警惕。
  家真站观众席中,深觉做观众最幸福。
  他看看腕表。
  这只表,自从她帮他戴上以后,就没脱下来。
  家华也戴过同一只手表,看过时间。
  九时正。
  突如其来的音乐吓人一跳,铜乐队大鸣大奏,震耳若聋。
  昆生站得近家真一点。
  一面旗缓缓降下,英人代表恭敬上前,折叠米字旗,捧着退下。
  另一面旗缓缓升起。
  升旗手手臂一抖,新旗飞扬,群众爆发出热烈掌声欢呼。
  人群热血沸腾注意新旗,只有许家真看着他二哥,家英神情似乎略为松懈。
  就在这一刻,家真看到家英身躯一震,身为保镖的他立刻挡灾赫昔逊身前,伸手进衣襟,可是,已经来不及了,电光石火间只见他向前倒去。
  赫昔逊身边的人立刻抬头。
  之间观众席高台上有一阵骚乱。
  家真先是一呆,随即混身寒毛竖起,他知道发生了意外,百忙中他拉着昆生的手往前奔。
  四周人群尽管欢呼鼓掌,根本没有发觉已经发生事故。
  家真在人群中找路走,推开前边观众,抢到台下,他被警卫拦住。
  许家真一边挣一边大叫“赫昔逊!”
  那白发翁转过头来,惊魂未定,示意放人。
  家真抢进封锁掉的小小现场,发觉急救人员已经蹲在担架前边。
  担架迅速抬走,除出少数人震惊失措,广场一切如常。
  家真拉着昆生登上救护车。
  这时,他才去看担架上的家英。
  他趋向前,“二哥,是我,你可以说话吗?”
  他发觉家英左边墨镜玻璃已碎,他轻轻除下眼镜,看到一个血洞。
  昆生立刻拉上毯子,遮住许家英面孔。
  家真茫然抬起头来。
  他轻轻握住二哥的手,放在脸颊上,许家英的手起初还是暖和,迅速冷却。
  家真轻轻问:“发生什么事?”
  昆生不出声,她亦受惊,一贯镇定的她竟无法说话。
  救护车驶抵医院,医生抢出来救治。
  昆生强自镇定,立刻找相熟医生对话。
  家真犹自握着兄弟的手不放。
  昆生轻轻将他们的手分开。
  家真只觉晕眩,刹那间他失去知觉。
  这是身体本能反应:刺激过度,机能暂停,以免精神负荷太重失常。
  许家真交由医生照顾,祝昆生反而放心。
  她随法医进入实验室。
  “昆生,许家英受狙击身亡,凶手目标是赫昔逊,许家英一共替他挡了两枪。”
  昆生走近。
  第十一章
  “第一枪在心脏部位,他穿着避弹衣,无恙,第二枪在左眼,他即时身亡,没有痛苦,枪手肯定专业,枪法奇准。”
  “赫昔逊只是一个商人。”
  法医哼一声,“你不是蓉岛人,你不明赫昔逊建造这半个世纪以来所作所为,赫昔逊为虎作伥,建造只是名目,不过,这是另外一个题目,在任何情形之下,都不应滥杀无辜,执行私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