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茜点点头。
  李医生坐下来,脱下罩袍,“下午还有一个同样手术:四十五岁男子,有两个十岁及八岁儿子,捐骨髓给他的是一个陌生十八岁少女。”
  林茜说:“我们一家都已经登记。”
  李医生忽然说:“林茜,我也是领养儿。”
  “看见小英,像是对牢镜子一般。”
  林茜连忙说:“你已健康成长,事业有成。”
  “养父母是一对教授,不知怎地,一直瞒着我,临终才委托律师告知真情。”
  “你一点没有思疑?”
  “真的没有,至亲至爱,他们视我为掌上明珠,悉心栽培,我三岁起便跟名师学小提琴。”
  林茜忍不住问:“可是为什么自私地不告知身世?”
  “他们是好意。”
  “何故?”
  “我自己去调查过,得悉我是乱伦之子。”
  林茜算得见识多广,可是也不禁耸然动容。
  “试想想:若一早知道答案,如何应付。”
  林茜感慨说:“你真是明白人。”
  “迟些才向小英透露这次捐赠者身份。”
  “我明白,我现在进去看她。”
  林茜推门进去,只见女儿已睁开眼睛,听着小朱说话,一眼看到林茜,张口喊妈妈。
  林茜一向自比铁汉,可是此刻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一切都好,英,大家都放心了。”
  小朱悄悄走到一边去插好毋忘我。
  这时候病房门打开,所有的人都来了:奥都公、扬、璜妮达、赫辛。
  每个人过去说几句话,三分钟全被看护请出去。
  这时,忽然听得小英的声音,“死不了,又担心头发会否长回来。”
  李医生保证:“一定会。”
  这时小英又说:“可惜捐赠者不是高加索人,否则靠人家遗传细胞,我或许终于可以拥有黄头发白皮肤。”
  扬说:“你先睡一觉,醒来双眼会变蓝。”
  兄妹又开始揶揄,小朱骇笑。
  这分明是种族侮辱,但在亲厚的兄妹间,反而成了最佳笑话题材,由此可知,无论什么,你不放在心上,人家也就奈你不何。
  小朱有顿悟。
  几次三番,他与同学大打出手,就是因为人家一句支那人、清人、吊梢眼、传满洲……这种称呼,恁地小气,何必对宵小那么认真呢。
  这一家人给他极大启示。
  这时英伸手招他,他走近。
  。
  “朱乐家,多谢你来看我。”
  “我是那个在图书馆时常坐你对面的人。”
  “我知道,你桌上总有一袋巧克力豆。”
  “正确。”
  “下次见你,我会打扮一下。”
  “我不喜女孩化妆,你这样已经很好。”
  英已乏力,他告辞离去。
  林茜唤住他,“朱,可有时间,我们回家庆祝,一起喝杯香槟。”
  小朱求之不得。
  回到家,老邻居又出来打探消息,得知手术成功,喜极而泣。
  安家准备了简单自助食物,他们有说不完的话题,自以巴之争说到华裔导演作品,忽然话题又转到诗的功能,新古典建筑包括巴特农神殿被西方国家模仿次数……
  是扬先叫出来:“我累了,爸妈精力无穷,难以应付。”
  小朱笑着道别。
  安宅各人回房休息片刻,又陆续去看小英。
  这次,蜜蜜先去,她轻声诉苦。
  “——他住新德里,是印度理工电脑科学生,廿二岁,活脱书虫模样……”
  英说:“印度理工学生全是精英中精英,收取率只是百分之二,耶鲁大学是百分之十。”
  “廿一世纪了,家人还逼我盲婚。”
  英微笑,“你不可拒绝?”
  “叫家人名誉受损是死罪。”
  “我的天。”
  “倘若我躲到你家,连你们也有危险。”
  “我不相信。”
  “你不读新闻?两年前西岸温埠白石区有一名印裔女子私奔回乡与一货车司机结婚,她父母与叔父买凶在当地杀死她,且逍遥法外。”
  英瞪大双眼。
  蜜蜜黯然,“明年我就要同陌生人结婚。”
  “趁现在多通电邮,互相了解。”
  “我心中另有标准。”
  “谁?”
  “像你兄弟扬最好。”
  小英大吃一惊,“不可能。”
  “我仰慕他聪明上进乐观,自爱爱人——”
  英点头,“活泼、有幽默感、又具生活情趣。”
  “勤奋好学,待己严对人宽厚,什么事都一笑置之,不予计较。”
  “他是黑人。”
  “肤色不重要。”
  “怎么不重要,凭这肤色他进大学可获优待。”
  “英,我一直看着他奋力保护你这个妹妹,真叫人感动。”
  英点头。
  “大雨,他把伞子让给你,你累了,背你走,替你提书包,细心教你打篮球,谁欺侮你,挡你面前,好几次为你到校长室听教训,我都看眼内。”
  英也微笑,吁出一口气。
  “进了大学,督促你读书,在演讲厅旁听保护你,在合作社买午餐给你吃……唷,羡煞旁人。”
  英很满意,“没想到黑人那么细心吧。”
  “听说一次他帮一个华裔少女拾起书本,那少女见到黑人吓得哭起来。”
  “那是个十岁八岁小女孩。”
  “你小时不怕他?”
  “小时我思想混淆,以为每个家庭都由不同肤色人种合成,像一袋七彩巧克力豆,清一色?那多闷。”
  蜜蜜说:“我渴望有白皮肤,那样,我可以夜夜笙歌,穿低胸衣,到不同男友家过夜,纹身,戴脐环,多开心。”
  “嗯,酗酒、吸毒、躺街上。”
  “英,你真是我好友。”
  这时扬进来了,蜜蜜脸红,立刻告辞。
  扬问:“蜜蜜为什么眼红红?”
  “父母命她明年回家乡结婚。”
  “盲婚?”
  “说得好听些,是家族安排的婚姻。”
  “她打算顺从?”
  “扬,那是她家的事。”
  “唏,幸亏我们在安德信家长大。”
  “扬,可否帮我追溯那位捐赠者身份。”
  “英,不要勉强。”
  英不出声。
  “至于你我生母是谁,也毋需理会。”
  英抬起头来。
  “你有许多功课要赶出来,如不,则需多读一年。”
  “我情愿赶。”
  “我帮你。”
  “好,明天开始。”
  “那个朱乐家,我们都喜欢他,他有勇气,不怕白人黑人。”
  英笑得落泪。
  扬说:“不够胆子,谁敢追求你?不过白人又还客观些。”
  英说:“扬,换一个话题。”
  他们说到希腊政府又问英国索还阿尔琴大理石雕塑一事。
  扬说:“所谓阿尔琴大理石,其实是雅典巴特农神殿墙上一幅浮雕,一八一一年被考古学者阿尔琴爵士带返伦敦,其实是抢掠盗窃行为。”
  英说:“整座大英博物馆模仿巴特农神殿建造,馆内的东方文物部有一列列中国佛像头部与手部作拈花微笑状,全从石像砍下运走——”
  看护进来说:“让病人休息。”
  扬问:“你是否英国人?”
  看护笑嘻嘻,“我正是希腊裔。”
  大家都笑了。
  两个星期后,小英出院。
  她头上已长出茸毛似短发。
  新骨髓即时开始运作,红白血球数目恢复正常。
  安德信母女都得到重生机会。
  林茜放下心头大石,出差往非洲,前象牙海岸一带内战连连,乱成一片,极需关注。
  彼得如常回公司主持大局。
  英返回校园。
  那样混乱场面忽然又平静下来。
  英定时返医院检查,监视病情,每次都得到好消息。
  英参加了一个互助会,这个会的成员很有趣,全属华裔儿童领养人,定期聚会,筹划活动,帮养父母更和谐了解地带大这一群来自远方的孩子。
  英成为他们的非正式顾问,她本身是活生生例子,可以提供许多实例:受同学取笑该怎样应付,到何处学习华文,应否回乡寻根,哪几个节日非过不可,平时,穿西服还是穿中装……
  英都尽量为养父母解答。
  会里有不少专家提供意见,但他们都喜欢英出来现身说法。
  “你长大后可寂寞?”
  “长大后只觉幸运。”
  “你是否真正与养父母有深切感情?”
  “我们真爱对方。”
  “可以举例说一说吗?”
  “先一阵子,家母需要做肝脏移植,我与兄弟愿意捐赠,而家母,随时会为我俩挡子弹。”
  养父母们耸然动容。
  “假如有人追问为什么要领养他们,怎样回答?”
  英抬头说:“我家的老保母时时说:‘那是耶稣给的礼物。’”
  家长们释然。
  那一日,英为他们讲解华人冬至这个节日,从太阳移位到南回归线说起,白裔啧啧称奇:“原来你们一早已有天文地理。”
  那天回家,璜妮达问她:“英,你见过扬没有?”
  英一怔,“什么事?”
  “我两日两夜没见过他,你上次看到他是几时?”
  英想一想,“星期一下午。”
  “那已是三天前的事了。”
  “他没有打电话回来?”
  “音讯全无,护照、衣服,全在房间里,只驶走一部吉普车。”
  英楞住,她说:“我找他的朋友谈一谈。”
  英回房打了十多通电话,可是朋友都说这一两天没见过扬。
  英开始像璜妮达般担心起来。
  英找到养父商量:“我们想报警。”
  “英,他是否在别省有活动,你一时想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