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会啊。”他说,随手拿起话机按了几个键,颜琳桌上的电话果然响了。
“呵呵呵,真的耶……”她明亮的眼瞳转了转,“没事了,忙吧。”
詹祐庭移开了目光,颜琳又发起呆来。
他会打电话来吗?他的伤不要紧吧,看脑科呢!真希望不要紧,脑部受伤会有很多后遗症啊,上周在医院,她趁他进门诊室时偷偷把写了电话号码的纸条放进他脱掉的夹克口袋里,他会不会没看见……
他真的好凶!他看着她时,厌恶的目光总让她觉得很伤,为什么不肯给她机会弥补,不给她机会道歉呢……
会不会就这样了,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这件事,变成心里永远的遗憾……
“啊对了!”她忽然喊,像小时候偷偷带着青菜去找被迫丢弃的小兔子,她打定了一个主意。
“嗄?”詹祐庭从繁忙的公事里分神,一头雾水的看着她。
“我忘了晚上和方方约好看电影,她会来接我,所以不用麻烦你了,”她心虚的补上一句:“呃——我会跟我爸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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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咏达”车业是汽车改装厂,同时也是一支车队,除了厂里五个资深的师傅之外,固定参加活动的车友也有十五个人,自从在TIS举办的甩尾大赛中一举踢走泰国选手夺得冠军之后,咏达俨然成为本地年轻车手的圣地,今天更来了一个放弃学业想学车的小伙子。
“炜哥,你就收我当徒弟嘛!我一定会非常乖非常听话的,而且我非常聪明非常勤快……拜托嘛……”
这小伙子已经跟前跟后,从白天哀求到现在都已经入夜了,仇炜之完全不为所动,他的寡言竞车界早有耳闻,但是他却是现在才明白仇炜之的冷漠几乎到了铁石心肠的程度。
“炜哥,我想和你一样,成为台湾的藤原拓海!”他终于说出他不同凡响的愿望。
仇炜之终于停下手边的工作,看住他,这是一整天来,他第一次直视他。
以为他终于被感动,小伙子心跳加速的期待着;仇炜之,天生的赛车手,他浓黑的眉毛是意志力的象征,冷静的眼神是行车竞逐时最犀利的探照,他寡言是因为他专注,那一双大手仿佛是为了掌握方向盘而生的。能成为他的徒弟,是一件多么幸运而光荣的事。
在他满怀期待中,仇炜之却只是淡淡的开口。
“我要下班了。”
小伙子几乎口吐白沫,车厂内则是一片大笑,谁说炜之脾气不好,被一个毛孩子缠了一整天都不发脾气,可不是寻常人做得到的。
“等你考到驾照再来,考到驾照之前,先在家看卡通吧。”咏达的老板李骥南叼着烟走过来打圆场,他不知道为什么,炜之这几天的沉默总带着几分颓废,仿佛天塌下来了,他也是这样完全不在乎。
“开车简单,困难的地方在机械,炜哥不只驾车技术好,对车子的了解和改装技术也是第一流的,我一定要跟他学才能……”
年轻孩子充满理想,但是完全没人听他发表。一个满口槟榔吊儿郎当活像不良份子的中年男人走到车厂门口,正在门口工作的人虽然没有立刻走避,但也不瞧他一眼,朝里大喊:
“炜之——外找。”
李骥南交给仇炜之一个牛皮信封袋,那是这个月的薪水,然后朝门口探了探,拍拍仇炜之的肩,道:
“你老头儿来了,有话慢慢说。”
“嗯。”仇炜之点点头,一迳走到车厂门口,仇振寰嘻皮笑脸的迎向他,老远就手心朝上的向他伸出一只手。
“又没钱?没钱就找我要?我欠你的吗?”仇炜之冷着脸,情绪波动,头也猛然发晕。虽然医生交代过要休息,但,谁听他的?既然只是“轻微”脑震荡,又何必休息?
“你是我儿子,我把你养这么大,你不欠我欠谁啊……”他的口气像是对方问了一个极蠢的问题。
仇炜之不耐,从他有记忆开始,没见过仇振寰赚一毛钱养家。
仇振寰实在辜负了这个好名字,败光祖传家业之后仍然继续游手好闲,在外头受气心烦就回家打老婆小孩出气,老婆被他打跑之后,儿子便成了唯一的出气筒。十年前他因为贩毒坐牢,他入狱的那一夜,也是十六岁的仇炜之有生以来睡得最安稳的一夜,原本以为他就这样消失在自己的世界,谁知道两个月前他出狱了,世界再无宁日。
仇振寰当然不敢再打儿子,甚至连骂也不敢,只是三天两头来要钱,嫌少的时候就赖着不走。
“你又拿我的钱去吸毒?”
“没有没有,”无甚要紧的否认之后是理直气壮的辩解:“吃饭喝水就用完了嘛,现在东西那么贵,而且还有百分之五的营业税是贡献给国家社会的。”
仇炜之不情不愿的从外套内侧口袋里拿出才刚发的薪水,仇振寰大约是缺钱缺很久了,迫不及待的想从他手中抽走整个薪水袋,可是仇炜之手劲强,大掌一握,他根本拿不走分毫。
“嘿嘿嘿……”仇振寰涎皮赖脸的笑,在他刀光似的目光下缩回手。
“这些钱给你用到月底,”仇炜之从薪水袋里抽出一部份纸钞,交给他,冷冷的道:“月底之前,我不会再多给你一毛。”
“知道知道……”他说,是完全没放在心上的敷衍语气。
拿了钱,仇振寰脚不着地的走了,站在原地的仇炜之心情大坏,他知道那老东西仍然继续在吸毒,血被那些毒虫吸光了,现在像只蜘蛛牢牢抓住倒楣的亲人,透过这一层令人愤怒且无力改变的血缘关系,吸他的血。
一种永远不能翻身的压迫感紧紧扼住他的喉咙,他不自觉得深深吸一口气。
回到住处,扭亮了灯,那部红白相间擦拭得晶亮的Silvia在灯下沉稳默然,这是两年前花尽辛苦的存款买来的宝贝,外观是采青选的颜色,她说白色和红色代表理性和热情,现在车子还在,但是她已经走了。
只有车子不会背叛。
掀开引擎盖,他仔细审视引擎室里的每个零组件,他对它们的熟悉,就像医生熟悉人体构造一样,但更不同的是,车子陪他闯荡、陪他扬名,陪他突破极限……但挑战是接踵而来的,甩尾大赛中他虽然以战略和高超的驾驶技巧险胜,但引擎动力的不足仍会是未来比赛的致命伤,该换!但是钱从哪里来……
下意识的摸摸口袋,纸条已经皱得不像话了,但娟秀的字迹仍在,娟秀的人影也在,阴魂不散的跟着,跟在脑子里,像不许人把她忘记似的。
他还不够呕吗?那天在采青家里被羞辱得还不够,还要这个女人不时出现提醒他?他只想把她忘记,但她却不肯善罢甘休的不断自动出现在眼前。
那么爱赔偿?那好,就狠狠敲你一笔!
从外套口袋里抽出手机,对着纸条按下号码,忽然觉得身后有人,他回头,整个人楞掉。
又是她!绑着马尾,站在灯下,一身的纯白,态度那么诚恳,那么无辜,他不懂,真的不懂,为什么这个虚荣势利的女人会有那么单纯的神情。
“你来干什么!”怒气在一瞬里点燃。
“我……”颜琳小心应对,好不容易扯谎支开了詹祐庭,她才能到这里来,一定要把想说的话告诉他。“我想知道你现在身体好不好……我在医院遇到你,很不放心……”她轻轻踏进车库。
“现在你看到了,我没死,你可以走了。”
“我能知道医生怎么说吗?你一直没和我联络,我很担心你……”身段是够低了,但是对方还是不领情。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仇炜之大手一挥,几乎拨到她的脸。
颜琳一张白晰的脸急得涨红,眼眶也红着,晶莹的泪水成串滚落下来。
“我……我只是希望你可以接受我的道歉……”她抽噎着,委曲极了。“我真的,觉得很对不起,如果你有任何损失,我愿意赔偿……”
她的泪让仇炜之想起那天的雨,他的世界就是在那一天变得更残缺。
“我为什么要接受你的道歉?”道歉,又能弥补什么?
颜琳哭叫起来。
“你为什么不能好好跟我说话呢,为什么不能冷静下来处理这件事,我每天都梦见车祸,梦见满地的血,我被你吓到了……而且,那天是你跑到马路上来,根本就是你的错!”
那天,的确是自己的错,仇炜之见她哭红的鼻头和眼睛,忽然觉得不忍;怎么把莫名的怒气发在她身上,他的残缺,和她无关……
“那你为什么还来道歉?”等她情绪缓和,仇炜之走近她,挑衅的说,但已经和气不少。
“我……我有道义上的责任啊……”她秀秀气气的拿出面纸擦眼泪,擤鼻涕,然后四下张望找不到垃圾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