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他自己的出身,多年艰苦挣扎,这个女子给他的帮助,今日,她又愿意让步,他双目通红。
  她楞住半晌,没有流泪,但是舞步踉跄,她点点头。
  「我原宥你。」
  这时,宴会嘉宾鼓起掌来,「致辞,致辞。」
  他们把波宝拥上台去,她在台上往下看,那金发美少年已经离去。
  不愧是老手,她抑扬顿挫地把一早准备好的讲词读一遍,忽然,她开始饮泣。
  众人大声鼓掌。
  这时,金瓶已在岑宝生的私人飞机上休息。
  她忽然说:「宝生,你不怕?」
  岑抬起头,「怕什么?」
  「怕我偷你的财物。」
  他大声笑,「我的即是你的,我不会偷我自己的东西,你也不会。」
  金瓶知道她找对了人。
  她闭上双目假寐。
  岑宝生轻轻说:「能够原宥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
  金瓶不出声。
  她当然知道他在说什么。
  小型十二座位飞机在太平洋上空飞过,漆黑一片,金瓶却不觉惊惶。
  她握住岑宝生的手。
  「金瓶,我们结婚吧。」
  金瓶点点头。
  他与她都没有亲人,都不打算邀请朋友。
  相识遍天下,五湖四海,三教九流,万一挂漏,反而不美。
  他们只打算在当地报上刊登小小一段结婚启事。
  金瓶决定送自己一件大礼。
  她把沈镜华给她的头发样版拿到化验室去。
  她很坦白:「我想看看,这绺头发的主人与我有否血缘关系。」
  化验人员答:「那很简单,请你也留下一绺头发。」
  金瓶回家等待消息。
  举行婚礼那日上午,她接到化验报告。
  「两个样版绝不相同,你与那人毫无关系。」
  金瓶只啊了一声,挂上电话。
  沈镜华找错人了,她与齐教授并非父女。
  主婚人催她,金瓶套上当地人叫嫫嫫的宽身花裙走到花园。
  岑宝生替她套上一枚简单金指环。
  孩子们一字排开,载歌载舞,园子里酒香花更香,金瓶微微笑。
  她有心事,岑宝生何尝不是。
  他一早已把头发样版换过,何必节外生枝,失去的早已失去,存活的也已侥幸活下来,世上只有她与他岂非更好,要一大堆亲人来干什么。
  他把塑胶袋里的头发换过,且莫管齐础是否同金瓶有血缘,他根本不想知道。
  金瓶最终拿到化验室的,是他岑宝生的头发,他要保护妻子。
  他们驾车到山上,热带雨林郁葱葱遮住整个平原,他说:「这片土地,我赠于你。」
  金瓶点头。
  接着半年,她什么也没有做,守在家中,看书、写字,教孩子们折纸,做手工。
  时间过得很快,黎明即起,转瞬亦已黄昏,她与丈夫形影不离。
  初冬,她同他说:「宝生,我有一件事要做。」
  他想也不想,「我陪你去。」
  「这件事,不需要人帮忙。」
  「我不会放心。」
  「大江南北,我走了多少路,我有我本事。」
  岑氏沉默。
  「还有,别派人盯着我。」
  「若不让司机保母跟着一起出发——」
  「嘘,」她的手指按在他的嘴唇上。
  隔了很久他才说:「奇怪,遇见你之前的日子是怎么过的?」
  金瓶微微笑。
  她一个人动身,是去见玉露。
  监狱处人员看着她良久,这样说:「岑太太,你的名字并非在探访名单上。」
  「我最近才知道她在这里。」
  「你需重新申请。」
  「需时多久。」
  「我们会尽快通知你。」
  对方已不想多谈。
  金瓶啼笑皆非,每次她都想循正当途径,奉公守法做一件事,可是总是困难重重,诸多阻挠,真不明白普罗老百姓怎样办事。
  她不得不拜访著名律师朋友,托他找到有力人士,取到探访权。
  五个工作天就这样过去。
  岑氏在电话里静静问:「见到人没有?」
  「还有些手续要办。」
  「做什么消遣?」
  「观光,附近有一家军器博物馆,杀人武器非常先进,原来累隐形飞机外身罩有避雷达薄膜,每次执行任务返回地面,都需小心修补,像女性补妆一样。」
  岑宝生笑。
  「我第一次想家,从前没有家,无家可归,无家可想。」
  第二天一早,律师给她消息。
  「当事人愿意见你。」
  金瓶松一口气。
  「她不是危险罪犯,那意思是,相信她不再会对其他人安全构成威胁,故此你们可以在独立房间说话。」
  金瓶点点头。
  「岑先生来过电话,嘱咐派人照顾你。」
  这次金瓶没有拒绝。
  随行的,是一位中年妇女,退休前,曾在监狱任职。
  金瓶终于见到了玉露。
  玉露轻轻坐到她面前。
  两个人的样子都变了,彼此都觉得,在街上偶遇,一定认不出来,会得擦身而过。
  只听得玉露轻轻说:「知道你要来,整天吃不下饭,紧张得不得了,现在倒好了。」
  金瓶没想到她那样愿意讲话,心情那么平静。
  「我在这里,有几个好朋友,她们主办一个受虐女性会,我也是会员之一,我正修读法律课程,律法这件事,十分有趣。」
  她似真正释放了自己。
  「反正要在这里度过终生,不如安安静静生活。」
  她的身形宽壮一倍以上,双手粗糙,但是她不再在乎。
  终于,话说到正题上去。
  金瓶问:「什么时候,发觉我还在人世?」
  「是秦聪告诉我。」
  「什么?」
  她很平静,笑一笑,「秦聪双手握着刀柄,想把它拔出来,电光石火之间,他明白了,他说:『金瓶,我知道是你』,我即时知道,你其实就在我们身边。」
  金瓶轻轻问:「师傅怎么说?」
  「师傅说,残害同门,罪该万死。」
  玉露忽然又笑了。
  嘴巴一咧开,可以看到她少了几颗牙齿,乌溜溜一排洞,有点可怕。
  「师姐,托你一件事。」
  「必定替你办到,你说吧。」
  这时,狱卒踏前一步,「时间到了。」
  随行的中年太太立刻说了几句话。
  金瓶催她:「快讲。」
  「我有一个女儿。」
  金瓶一怔,是那胎儿,托世为人,已经生了下来,遇风就长。
  「她在哪里?」
  「此刻由福利署托管,请代为照顾。」
  「我会找到她。」
  玉露又一次在不应该笑的时候笑出来,「请善待她,视她为己出,并且,不必告诉她出身,不用提及我存在。」
  金瓶点头,「遵嘱。」
  这时,闸门打开,制服人员来带走玉露。
  她向师姐深深鞠躬,然后,转身头也不回离去。
  金瓶明白了。
  她见她,是叫她照顾那幼儿。
  离开监狱,门外有一辆黑色大车在等她们。
  车窗绞下,是岑宝生。
  金瓶立刻坐到他身边,紧紧握住他的手。
  律师很快找到了那幼儿。
  她已经一岁多,寄养在一户指定人家,那家人一共有四个孩子,住在挤逼的公寓。
  金瓶去探访她。
  她一眼就把她认出来:个子小小,穿一件旧T恤当袍子,赤脚,足底有厚茧,显然从来没有穿过鞋子,乌黑浓发纠结一起,看上去似足街童,但是她有特别白晰的皮肤,以及一双明莹的大眼睛。
  金瓶蹲下,「过来。」她轻轻用中文叫她。
  那孩子听懂了,转过身子,看着金瓶。
  金瓶微微笑,「你跟阿姨回家好吗,同阿姨一起住,阿姨教你读书。」
  那孩子忽然笑了,露出几颗雪白小小乳齿。
  金瓶站起来,对律师说:「飞快办理手续,我要把孩子带走。」
  律师答了一声是。
  金瓶与岑宝生到公园散步。
  天气冷了,她穿著一件镶狐皮领子的大衣,仍觉得寒气逼人,刚想走,看到一辆空马车,忍不住拉着岑宝生上车。
  马夫给他们一张毯子遮住腿部保暖。
  岑说:「那小孩长得同你师妹一模一样。」
  「是她所生,当然像她。」
  「将一个小孩抚养成人是十分重大责任。」
  「我不接手,她也会长大,我已答应她母亲。」
  蹄声踏踏,马车走过池塘,惊起几只孤雁。
  「这么说,你是已经决定了。」
  「我亦尊重你的意见。」
  「岑园一向多孩童进出,添一个不是问题,将来你打算怎样向她交待身世?」
  「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其实还有折衷办法,把她寄养在一个环境比较好的家庭里,比由你亲手抚养更加理想。」
  他不赞成。
  金瓶微微笑。
  「真想不到你会反对。」
  「我在大事上颇有原则。」
  「愿闻其详。」
  「金瓶,这个孩子的生母杀死丈夫身陷狱中,你怎样向她交待?」
  「也许,我的身世也与她类似,只是没有人告诉我。」
  岑宝生叹口气,「既然你都衡量过了?我也不便反对。」
  「我早知你不会叫我失望。」
  她用双臂把他箍得紧紧,岑宝生又叹一口气。
  岑园,从此一定多事。
  第十章
  第二天,岑宝生先起来,他与律师在书房见面,签署文件。
  片刻金瓶跟着出来。
  「今日已派人接她到儿童院居住,由专人照料,直至文件通过。」
  「他们怎样评估这个孩子?」
  「发育正常良好,聪明、善良、合群,愿意学习,笑容可爱。」